是夜,用毕晚膳,黎月漱口,净手后,便带着墨莲往小厨房走去。
自从陈均柏接手家业以来,与商会友人聚餐日,十有八九。陈张氏便安排在褚玉苑设一小厨房,以便随陈均柏时间候着。小厨房的餐食不如后厨,晚归的陈均柏常常叫各种粥食给打发了,好生无趣。婚后,黎月曾几次随陈均柏归来时共用宵夜,他只是勉强吃上两口便撤了,日子长了,黎月便起了心思替陈均柏备上些宵夜吃食的想法,别说自己在陈家全仗着陈均柏眼色,就说这宵夜,自己也能跟着吃点好的不是。
“墨莲,去把我上个月备下的酸笋坛子取来。”
说着话,黎月向郑婆子讨了晚上剩下的鸡皮,驱散了想要帮忙的下人,开始清洗鸡皮上的油脂。
墨莲取来了酸笋坛子,双臂伸得直直的,更不能将手里的坛子扔案子上。黎月见状接过坛子。
“娘子,这坛子里的笋坏了!”墨莲忙打了一勺水要给黎月净手。
“没坏,没坏,这笋是好了!”黎月笑出声来。
陈宅富裕,想吃笋有的是鲜笋可取,墨莲随着王氏自关中而来,未见过这松山镇百姓家家存储的酸笋。后山每年冬春时节,雨后的笋破土而长,吃不了的笋长长了便歹了,她娘经常会去挖了回来制成酸笋存着慢慢吃。
只见黎月快刀切好了白蘑,笋片,蒜片,下锅快炒,夜色里小厨房烛火通明,灶头上烟火气弥漫开来。酸笋的臭味融合了蘑菇的香气,竟然也诱人了起来。
黎月取出晚上剩下的鸡汤,将蒸好的鸡皮,酸笋,蘑菇一股脑倒入炖盅,合上盖子后,便又开始切葱,辣椒……
“墨莲,看看少爷是否回来了。”黎月看着炉火,嘱咐墨莲去打探消息。
“娘子,这是在做什么。”墨莲刚一回头,就见陈均柏带着小厮陈刚站在门外。
“你怎么来厨房了!”黎月赶忙放下手中之物,净手迎人。墨莲在一旁,趁人不注意,挖了一眼陈刚,气他不提前来消息,白瞎了平日里打点的果子糕点了。陈刚低头不语,心里大喊,冤枉啊!是少爷进了府里听闻娘子在小厨房便直接来了啊,他真没有通风报信的时间啊!
“想着今夜定是少不了饮酒,便想着备些热汤醒酒,也可去去寒气。”黎月说着,便随着陈均柏出了厨房,这汤自有丫头看着。
“那我今日有口福了,”陈均柏打趣,“不知娘子今夜备了何等佳肴?”
“你这人……”黎月脸上一红,陈均柏为陈家长子,独子,婚配尚早,哪怕是与王氏有一段姻缘,如今也正式龙精虎壮。对于黎月这个小妻子,虽说不上有多心动,但黎月五官明媚,养在山间身形修长,却又皮肤雪白,陈均柏也是喜欢的,更加上黎月初为人妇,不多言又极易害羞,平日里夫妻俩倒也恩爱。说笑着,二人回到房内,下人端上汤盅。
黎月打开盖子,将汤勺放入盅内,轻摇两圈,香气便散了开来。打了一碗汤,端给陈均柏。
“这是什么汤?竟如此香!”陈均柏忙不迭接过汤勺,匆匆一吹便往口中送去。汤色清丽,点点油脂漂浮在汤面,清明透亮极了。入口浓醇,鲜香,葱花的香气里发了,蘑菇的鲜味,酸笋鲜辣,鸡皮潤糯。竟从未尝过这道汤!黎月见陈均柏连着喝了好几口,便递上帕子说道:“幼时,在山间多有春笋,家母常自制酸笋存着,每逢父亲猎了野鸡,便会将鸡肉取下腌制,鸡皮便做成这道酸笋鸡皮汤。”黎月说着又替陈均柏添了一碗汤,接着道:“这本不是什么正经的菜,都是上就地取材而成,但此汤酸辣鲜,及其开胃养脾,饮酒之人最是合适。”
陈均柏听着黎月说话,一边将碗中的汤一饮而尽。“此汤甚妙!我甚有福气!”
想了一下,黎月抬头看着陈均柏,说道,“今日母亲交办春茶一事,”顿了一顿,黎月接着说:“往年谷雨前后,民间有喊山一说,母亲意思,今年由陈家承办镇上的喊山茶祭。”
陈均柏叫两碗汤喝的贴心贴肺,自是无不答应。想着,黎月从未经手这类事,这是,有求于他。“这事好办,让陈刚助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问他。”
这位爷还真是好哄,一碗鸡汤就换了个得力助手!陈刚多年来跟着陈均柏四处奔波,好多事上,他便可代了陈均柏的意思,有了这么个助手,春茶的事就该成了!黎月一笑,梨涡点缀在嘴角,眼睛像弯弯湖水波光粼粼,今夜,陈均柏定是不会再去书房了,墨莲掩了门而去,路过陈刚处,一扭脸路过。
陈刚心想,这位姑奶奶从前跟着王氏的时候也没见这么大气性呐,怎么换了个主子,像变了个人一样。墨莲不说话,陈刚也不知该走该留,便在廊下坐着等陈均柏。当然,是等了一整夜……活该!
谷雨,城北茶山,晨。
天还暗着,山脚下有一平台插着火把,两边各有茶户五人负责擂鼓。台上架着五口大锅,每个锅前站一茶匠,应着鼓点,用陈年的茶在锅中翻炒,边吵边喝唱:“茶发芽,!茶发芽!”
这是松山镇独有的喊山仪式,每年谷雨的第一场雨后隔天早晨天未亮时,便有镇上商户,茶户集于山下喊茶开山。说是以此仪式喊山神保佑今年气候宜人,茶农可以收得足够多的明前茶。养茶户间,流传着一句话,“明前茶,贵如金。”这一年能产多少明前茶,便决定了茶户们这一年的收成。农户就是这样看天吃饭,便有了山神,喊山这些个仪式。黎月心想,如果后山也有山神,能不能告诉我父亲母亲都去了哪儿。
台下架着大大小小的帐子,镇里的官老爷,商户,分坐于帐中。陈家的帐中在县官左侧,只见墨莲匆匆跑进帐子在黎月耳边轻语。黎月思考一刻,起身向陈张氏请了不便,与墨莲出得帐中。
“你可确认?”黎月问道。
“娘子,千真万确!”墨莲焦急道,一边说着,一边引了黎月向帐子后方的火灶帐篷走去。
黎月掀开帘子快步走入杂事帐,墨心将一描金楠木盒奉上。盒中有一木碗,装满了透明的片状结晶,形似薄冰,状如梅花,色洁白,质松脆,气味清香。黎月两指捏起一片,仔细一瞧,又换了一片,用手一捻,便化作了粉。黎月抬头瞧向众人,缓声道:“果然,墨莲,叫陈刚立刻去宴楼找周掌柜。”。
墨莲愣愣道:“宴楼,好,好,我这就去……”她是搞不明白她家娘子怎么找香料找到宴楼去了。
只见书白,书红,书兰跪在一边,黎月问道:“这梅片采买,装盒,可还有旁人经手。”
只见书白双手撑地,微微发抖,但低头不语。书红在一旁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一双杏仁眼东瞄西瞄的。
书兰跪坐着,道:“娘子,娘子明察,这,这梅,梅片入府后,我,我们按例核了数量便一直放于库房,今日,今日才领了钥匙取出,中间并,并未……”
书白和书红见状便哭诉道:“娘子明察啊,定是有人掉了包了。”
黎月道:“那就是了,墨心,将人看好了,待回府后细审。”
这梅片是黎月请示了陈张氏,特地派人去购置了,准备与今日的茶礼一起送于盐运使章夫人的。
和镇上大多数富商一样,陈家上下主要一门生意便是官盐,祖上花了巨额银两得到了窝根,于是便有了陈氏一族世袭官盐贩卖的资格,然每年仍需要认购盐引方能于盐户处取得定量的盐。这盐引便是靠着盐运使签发,盐运使三年一任,哪一任都是赚的盆满钵满,因此这绝对是当今天下最肥的差,大部分都需要有些皇亲国戚的关系才抢得到这肥差。肥差的油水,当然都是靠陈家这样的商户进贡的,得到了盐引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多少孝敬都值得。为此,不仅前堂的男人们使足了功夫,宴请、画舫不在话下,后院的夫人们也常来常往,盐运使夫人府上的奇珍异宝竟也不输皇城的贵妇。
黎月自那日得陈均柏的首肯,便与陈刚打听了不少关键之事,于是便打主意要用冰花梅片来博章夫人一笑。冰花梅片,她曾听王厨子提过,在一本古膳方中看到过冰花梅片乃波斯国舶来品,即可入膳食,也有药用,太太小姐们用来焚烧、制成香囊或是熏衣都是上等佳品。只是舶来品太过稀有,便有不少人仿制起来,而这仿制的梅片与舶来的梅片不相上下,唯一就是仿制梅片易碎,因而常用于制作香粉时参入少许。于是,黎月便请周掌柜相助找到了香料铺子的掌柜牵线,看了样品后,便定了一些,书白与书红负责采买经办此事。
如今这梅片中参杂了一捏就碎的仿制品,虽是少量,但若是送给章夫人这样掺了仿品的梅片,陈家明年怕是别想再做这镇上首富了。
黎月回到主帐,将此事与陈张氏报了,便静坐以待。约一炷香的功夫,正当台上鼓声渐息,章夫人正与陈张氏说话时,墨莲提着盒子快步走来交于黎月,这微凉的时节,她额头上尽然沁了几颗汗珠。黎月将楠木盒置于桌上,便垂手站于陈张氏身侧。
陈张氏见状,笑道:“章夫人,近日府上得了一些波斯梅片,惟夫人气质高洁,相得益彰,还请笑纳。”
章夫人一听这盒中是波斯梅片,看着这盒子,数量不小。梅片极为稀有,她也只是听京中的长姐提过波斯国进贡了一盒,官家赏了皇后和贵妃,连贤妃都没轮上呢。这几年随夫迁居松山镇,真是过得赛神仙,顿时,心花怒放,笑道:“哪里,真是感念不尽,亏得您有心了。”
陈张氏用手帕掩着笑意,抬眼看了黎月一眼,只见她低眉顺眼立于一旁,便又垂下眼笑盈盈与章夫人寒暄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