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已经撤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众人挤在火炉旁,上面的茶炊发出轻微的咝咝声,热气带着茶香蒸腾在空气中,混合着松木柴火的温暖味道,形成一个暂时的避风港,远离了外面的严寒与纷乱。
食物与热茶的温暖让这些曾经在战场上厮杀的人稍稍放松了警觉,就连蒸浴过后的理查德也对回车上睡觉的事绝口不提,格鲁巴甚至抖开了这户人家挂在一旁烤火的地毯,铺在地上和其他人一起大咧咧地躺了上去。连灰狗都被允许进屋,它刚刚用这些人的剩饭饱餐了一顿,正舒服地蜷在火炉一旁,此时无论是谁来摸它的头,它都会发出满意的哼唧声。
仓鸮从茶炊里倒了茶,端起茶杯。一旁的“流弹”坐在一张椅子上,正借着煤油灯的光线,给披着湿漉漉头发的阿林娜梳头。鼠尾草的香气似有若无,仍然向他飘来。她低声凑在女孩耳边问了一句什么,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妈妈说,今天你们来了,家里用掉很多木柴,不能浪费盥洗室剩下的热水。”
“那你们在冬天也会给它洗澡吗?”她指了指蜷在火炉旁的灰狗。女孩扑哧一笑:“当然不会啦,阿鲁卡才不喜欢呢!而且毛毛太厚很难烘干,它会生病的。”
灰狗似乎听懂了小主人的话,抬起眼皮来看了阿林娜一眼。
“我记得,‘阿鲁卡’在塔赫尔语里是‘白色’的意思。”“流弹”有些疑惑地打量着狗。
“它是条白狗!只是冬天跑来跑去,身上变脏了!”阿林娜替狗辩护,然后看到面前这位小姐突然弯腰笑出了声。连在一旁听着的仓鸮都忍不住露出笑容,茶杯微微颤抖。
这时候,妇人从客厅一侧的炉房走了出来,对着“流弹”招招手:“亲爱的,跟我来一下。”她答应了一声,起身离开,那气息悄然在空气中消散。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仿佛试图把这缕香气吸入胸中留住,却看到灰狗,不,白狗抬起头来露出智慧而嘲弄的眼神,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他心底没来由地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这狗仿佛在说,兄弟,你好像一条狗啊。
“你这蠢狗。”他低声骂道。
它摇了摇尾巴,继续把下巴搁在前爪上,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流弹”拿着一个小布口袋回到了客厅,她打开口袋,从里面抓出一些什么塞到两个孩子手里。两个孩子同时低低地欢呼了一声,然后开始品尝起来。
妇人温柔地责备她:“亲爱的,这不对。这些无花果干是我要你带走的。”
巴尔图听了这话,悄悄把手里剩下的无花果干塞进上衣口袋。
“妈妈平时都不舍得让我们多吃!”阿林娜撅嘴。妇人瞪了她一眼。
“今天除外。”“流弹”蹲下来抱了抱阿林娜。
车队成员们也注意着这边的动静。马里克笑了一声:“到底是个女人,格外亲近孩子和狗。”
维克托躺在地毯上,闲适地支着下巴:“我们防她防得太过头了,弄得之前紧张过度。依我看来,她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你说是不是,老大?”
理查德喝了口茶,目光略带怀疑地扫过几个妇孺,然而他实在看不出什么问题。“从进村后我就在观察她。接下来的路上如果她能一直这么听话,我们的麻烦就减轻了太多。”
这时,小布口袋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尝尝吧!”阿林娜说。雇佣兵们不由得伸出手去接无花果干,连仓鸮都拿了一块,慢慢咀嚼着。
“只要神经抑制剂管够,我们就可以松一大口气了,对吧路易?”尤拉吃着无花果干,随意地用手肘捅捅路易,后者含含糊糊地混了过去。
“神经抑制剂真是个好东西。”格鲁巴最后总结道。
仓鸮听着他们的聊天,没说话。
夜半时分,农舍的客人们横七竖八地睡在火炉旁,呼噜声此起彼伏。仓鸮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个女人,坐在温暖的地毯上向他微笑。梦里他鬼使神差地跪坐下来,抬手抚过她的脸颊。她把头靠在他的脖颈上,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他再次闻到了那种气息,鼠尾草的气息……
他猛地坐起来。他的俘虏正拿着一根蜡烛,蹑手蹑脚地向门外走去。听到他的声音,她回过头,蜡烛映着的脸与他梦中的面容奇异地重合在一起。
“站住。”他拔出腰侧的枪指着她,慢慢站起身来。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有威慑力。
“我不是要逃走。”
他半点儿也不信。
“巴尔图说从村外来了几个逃兵,他叫我藏到地窖里去。”
他这才发现巴尔图蜷缩在门口的角落里,抱着头。“为什么要藏到地窖里?你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每次村里来了拿枪的,我们都得把女人孩子藏起来!我家人已经进地窖了!”巴尔图低声说,依然抱着头。
仓鸮想起他们刚刚踏入这户人家的时候。如果当时不是阿林娜过于倔强,没准她们还会一直藏着。他把枪插回腰间的枪套,怀疑地对马尔图问:“为什么不叫醒我们?”
“我,我不敢……”
意料之中的答案。他转过身:“都起来吧,别睡了。”说着用靴子轮流踢踢仍然躺在地毯上的人。几个人含含混混地骂了几句,纷纷醒来。
仓鸮简短地把情况告诉了他们。巴尔图急道:“你们要走就快走,他们已经在村子那头开始打人抢东西了!”尽管这支车队看上去比逃兵厉害得多,少年并不指望这群人能为村子对付逃兵,说不定打起来遭殃的还会是村里人和他的家人。
“走?他们迟早要看见我们的车。别指望他们当没看见。”维克托冷笑。
“我早就跟上边说过乌尼莫克太显眼了。”理查德皱眉,但语气平静得像谈论天气。
“那就不用留活口了吧?”仓鸮问他的意见。理查德点点头:“速战速决。”
巴尔图不寒而栗。等到他反应过来,这群人已经将装备穿戴整齐,训练有素地快步撤出了屋子。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拉住那位小姐就往地窖的方向跑,却被一条有力的手臂一把拽回来。
“别动我们的人。”仓鸮冷冷地说,然后捉住她的手臂把她带了出去:“你需要补一针神经抑制剂。”
巴尔图呆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妈妈和妹妹在地窖等着他,赶紧出门向地窖跑去,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篱笆外的车队。这些人动作干脆利落,仿佛他们手中的武器不仅是工具,更是语言。中间那辆车里,神秘的小姐注视着为她注射的蒙面男人,然后转头向他投来一瞥,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的心脏猛地缩紧,赶紧钻进了地窖。
“那位小姐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她会有危险吗?”母亲和妹妹围过来焦急地问他。巴尔图快速而简单地说:“她正跟那些人在一起。他们似乎想要干掉所有逃兵。”
母亲和妹妹接下来说的话,他都没再听到了。因为他满脑子都是那位小姐转过头看着他的画面,那时,她无声地说出了一个词。
是塔赫尔语的“向导”。
给她注射完针剂之后,仓鸮从座位底下摸出一副手铐把她拷在座位上。他冷冷地低声说道:“你最好安静呆在这里,等着我把事情做完。”
“那万一你死了呢?”“流弹”低头看着手铐问,仿佛是在问它。
他冷笑:“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这时,他听到车外有人敲窗户。是维克托。他拉开门,将一支狙击枪递给仓鸮:“这是老大让我带给你的,他要我做你的观察手。”
仓鸮点点头,跳下车接过枪,快速检查了一下瞄准镜,问道:“你没动过吧?”
“没有。规矩我懂。”维克托咧嘴一笑。
这时,无线电里传来理查德的声音。“这股逃兵大约六人,正在河岸同侧的一户人家里劫掠,很快就会出来。”
紧接着是其他人的声音:格鲁巴,路易,东南方向草甸就位,距离目标一百二十米。”“马里克,尤拉,河堤西南侧就位。”“
“如果对方涉水逃跑,不能放过。”理查德在公共频道提醒。
远处传来微弱的狗吠声,随后又归于寂静,仿佛大地屏住了呼吸。维克托摸到了更靠近那户人家的地方,爬上了一棵树。与此同时,仓鸮绕到屋后,借助一旁的牲口棚攀上了屋顶。
夜风拂过河岸,为这个村庄吹来湿冷的气息,仿佛死神的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