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原的常喜寺没有京都的三十三间堂那样豪奢,也没有本愿寺一样肃杀,毕竟只是一个乡下南町的净土真宗本愿寺派民间末寺,香客来往并不熙攘。
自本堂左斜回廊而去,两层楼阁式的佛堂悬空耸立在悬崖峭壁之上,于无数横梁与柱子支撑。松柏展开扇面一样的松针,掩映着佛堂屋檐下美人簪头一样凸出的昂木。
佛堂内部,正红色的格栅掩映着深色的精妙佛龛,在神龛投下的黑色阴影下,遮盖住上半张面容的弥陀像慈悲的微笑着。
山下凉子虔诚的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垂下眼皮的神色与观音相似。
田沼要从门而入,穿着净土真宗本愿寺派的轮袈裟形制,一身黑色单衣罩菱花西纹绶带状绸缎半袈裟,黑色头发搭在额前。他端着一些简餐。
山下凉子听到他的足音,轻柔的说,“...一个和尚,居然和妖怪要好,还听从妖怪的命令把我囚禁在这里。”
“实在太可笑了。”
“你只是在这里养伤。”田沼要放下午饭,走到神龛旁,为香炉重续抹香,然后说。
山下凉子被斑带到这里时,田沼要差点以为猫咪老师要展露妖怪本性了,内心很纠结了一阵子。
十六岁的女孩,手上还有惨烈的贯穿伤,看着也精神不济。
虽然被猫咪老师嘱咐要将这个女孩死死看住,但田沼要心想,如果她执意要逃走,估计自己也不会阻拦的。
寺庙又不是什么监牢。
只是山下凉子竟然也毫无挣扎的反应,乐意在常喜寺中长住休养。她是谁,她做了什么,为什么猫咪老师让田沼要看住她,田沼要一概不知,也没有询问的意图。
但这个女孩却有许多问题,露出年少天真的本色。问田沼要的名字,问他和猫咪老师怎么认识的,问他为什么把妖怪当朋友,诸如此类,烦不胜烦。
“你是和尚,为什么能留发呢?”山下凉子半睁起一只眼睛,又好奇的问他。
...还经常打听田沼要的私事。
“父亲的说法是尘缘未了,三千烦恼丝不除。”田沼要想了想又说道,“虽然我觉得他是想继续让我上大学。”
“大学?”山下凉子目光闪了闪,“为什么你不去?既然父亲都不阻拦。”她喃喃说,“我可是很有兴趣,一定很好玩。”
“我要呆在八原。”田沼要说,“如果出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山下凉子噗嗤笑了,那副虔诚信徒的样子也瞬间烟消云散,她毫不端庄的坐下来,双腿并拢放在左侧,手撑着地板说,“真胆小。外面的世界可比一个小小的八原要广阔。”
必定广阔无垠。田沼要心想。
“为什么想呆在这里?”她说。
田沼要面对山下凉子而坐,双手摆出一个禅定印手势。不知不觉,他已经习惯用僧人的做派在生活中行动。然后他思考了一会儿,说,“如果在这里等待,有一天一定会再见到那个人。”
“你说的夏目贵志吗?”山下凉子促狭的笑。
“...你认识夏目?”田沼要的神情起了波澜,禅定印的拇指相互错开,他的上半身略微惊起。
“当然,”山下凉子手指圈着一掠头发说,“我还认识他的丈夫,的场静司。”
田沼要听到后面一句话,神色又漠然起来,重新坐了下去,“哦。”
这个反应实在太明显,让山下凉子更好奇了一点。
“...奇怪,你讨厌的场静司?”山下凉子歪头说。
“不算喜欢。”田沼要说,“你为什么认识他们?”
“因为我是的场家的候选妻子,算二婚吧?”山下凉子抿唇笑着说。
她才十六岁。
田沼要心里数了数年纪她和当时的夏目年纪相似,内心鄙夷起的场静司。
山下凉子颇为玩味的问他,“你讨厌的场静司,是因为喜欢夏目贵志吗?”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回荡在佛堂中。
山下凉子年纪小,又没有常人青春期的懵懂,说起讨厌和喜欢就和喝水一样平乏,她的目光又足够纯澈,好像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龌龊的地方。
弥陀佛像还在微笑,并没有禁止俗世的情感。
说起来,净土真宗也不要求僧人严守清规戒律,即使是僧人也可以娶妻生子,享受凡世的乐趣。田沼要莫名其妙想到这点。
“.......”田沼要看向山下凉子,脸蹭的红了,然后他艰难的小声斥责她说,“在佛堂,请不要乱说话。”
“我和夏目只是朋友而已。”他说。
田沼要偏头去看神龛中面目庄洁的弥陀佛像,从下座往上看的话,弥陀的全脸洁净闪耀着润光,那双佛目慈悲的俯视底下坐着的信徒,他心里猛然打了一个鼓点,心念了一句佛谒,唯心净土,当下即是弥陀。
他不太想和山下凉子交流更多,匆忙起身要走了,问过山下凉子需要些什么物品,又答应下次给她带来。
与其说是田沼要应斑的要求将山下凉子禁锢在这里,不如说是山下凉子休假使唤田沼要为她服务。
“要我帮忙也是可以的?”山下凉子忽然对田沼要的背影说,“我能看见你身上的妖气重到吓人,如果不即使祛除,恐怕会死哦。”
“....一句弥陀,空如来藏,万法未形,一真绝相。”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田沼要转头对她微笑,他胸前的半袈裟刺绣流动着反光,“我并不相信你。”
他对这个女孩一无所知,唯一能察觉的,就是这个女孩漫不经心的恶意,这股恶意如小孩子捉住蝴蝶的翅膀而撕扯开,只是为了看其是否能在地面上蜿蜒爬行。
洗手铂中,青石里幽明的净水倒映出七叶树簇拥的掌复叶,倒披针的白色花丝落撒在其中,田沼要借由水镜看见了自己身后升腾的黑雾,凝聚着一个幽怨的女子模糊的轮廓。
他随手弹了一下水面,模糊的黑影也随着光滑水面的破碎而消散了。
“已经拜托了多轨,”他想,“如果多轨也没办法,只能求助胖太了。”
内心里他并不想求助胖太,如果听说自己被妖怪缠身,夏目也会知道吧。他有时候矛盾起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他。
多轨透的确很快就前来拜访田沼要。从后山佛堂出来后,一位僧人告诉田沼要有几人在本堂那里等待他。
他心里高兴的走过去,正遇到多轨透戴上遮阳帽在本堂的大栎树的阴影下等着他。
“田沼,打扰啦。”多轨透穿着长裤和短袖,挽起头发。
“你来了。”田沼要说,“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多轨透这样匆忙拜访,只能是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也正好田沼要对山下凉子有点招架不住,想找她问问怎么和女孩子相处。
“抱歉啦,”多轨透说,“因为着急一时间忘记了,还好你今天在寺庙里。”
田沼要无奈的笑了笑。
“我带了朋友,”多轨透偷笑说,“他一定能帮你解决妖怪的事情的。”
听到这句话,又正是从本堂走出两个人,田沼要的目光似乎被牵引着移过去。
一大一小两个身形从台阶上走下来,越近样貌就越清晰,即使第一眼田沼要就明白这是谁,也忍不住祈祷他再走近点。
夏目贵志穿着白短袖,米色的长裤,身形似乎抽长了一点,淡色的头发略长夹在耳侧,以前略有点圆润的脸颊消瘦下来,清凌凌的落着日光的侧影。
他还牵着一个茶黄发色的儿童,男孩的脖子上挂着常喜寺今年特意赶潮流做的的吉祥物御守。
“田沼。”夏目贵志眯着眼睛走近,微笑说,“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田沼要想说。
然而无论如何,简单的四个音调也无法从喉咙里发出来,唯独眼睛直愣愣望着这个人。
田沼要的眼睛有特殊的能力,见到妖怪世界和人间那重叠的一部分,那些细微末节的东西在他眼睛里绽放着异样的光芒,不可忽视,于是很容易分辨出不同。
然后他那双眼睛看向自己久别的友人,直觉的看到了一点奇怪的东西,这异样让夏目贵志在午光里温暖的轮廓有了一丝冷意。
田沼要的目光从夏目的脸上略为下移,朦胧间,他看到了一团红色的柔雾攀附在那里,却一起一伏,有着熟睡的呼吸顿挫感。
这个直觉太过于惊悚,让他失去了交往的礼节,脱口而出一句话。
“你...”他迟疑的说,“怀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