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凉子离去之后,的场的宅邸又来一位贵客。
正逢的场去山下的老宅除妖,仆人不敢拒绝这位贵客登门拜访,只能请进门,由留下来的七濑女士招待。
“您没有随他一起去吗?”贵客惊讶的问七濑女士,“一直以来他出门除妖您都陪伴左右的,真是少见了。”
七濑回答他,“我留下来照顾夫人和小少爷。”
她一直是个毫不客气的女人,看了眼随性的贵客说道,“或许是能预料到你的上门,家主才让我留下来的。”
贵客倒笑得非常开怀,“真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名取先生,”夏目贵志抱着珲惊讶的说,“你怎么来了?”
“听说静司要娶妻子了,来看看什么时候可以送上一份礼金。”名取周一笑说,那只黑色的壁虎游走在他的脸侧。
他跪坐在夏目贵志面前,轻轻瞟了一眼蹲在前面看珲的肥猫。看来斑一直跟在夏目身边保护他和他的孩子,即使夏目已经不能再看见他。
夏目穿着古朴的灰黑色和服,气质也越来越和的场一族相融了,他手缠绕着珲的浅金色发丝,小心的为他按摩额角。
珲想要站起来走向名取周一,不知道是不是好奇,他的脸上空洞洞一片,像个精致的木偶。夏目只能抬手把他扶起来,和服的袖子滑落到手肘处。
从宽大衣袖里露出的一截小臂苍白得像塑像,夏目以前也皮肤白皙,却不是这种终日不见天色的冷淡色调。
“我说,夏目,离开吧。”名取周一说。
“已经三年了。”
小小的珲终于走到名取周一身前,珲呆呆的看这个人,名取周一牵着他的手,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长得真像他的父亲。
“珲的话,只要你想带走,的场家恐怕也不会阻拦的。”
名气周一平静的说,没有在乎一直随伴在一边的七濑女士难看的脸色。
“名取...”七濑忍无可忍的开口。夏目却拿起旁边的一个神乐铃晃了晃,清脆的声音很快引起了珲的注意,又慢慢向父亲手中那个五色丝带的玩具走去了。
夏目抱住珲,把这件祈福用的神乐铃放在他手心里让珲玩。
名取周一被这件神乐铃吸引了目光,做工精美,缠绕着淡淡通透的灵气。
“这件东西是京都平安神宫巫女跳浦安舞用的神乐铃。”名取周一说。“非常珍贵的宝物。”
“嗯,静司为珲特地带回来的。”夏目说。
名取先生这两年变化真大。夏目心想。
夏目贵志这几年在的场家深居简出,鲜少和过去的友人打交道,即使心里有很多疑问也不太好开口。
对于名取周一提出的那个建议,夏目并没有回答,只是温柔的微笑,并说,“谢谢你,名取。”
到了傍晚,名取周一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七濑只能吩咐人为他准备房间住宿。
同夏目和珲玩了许久,名取才慢悠悠跟着一直盯着他的式神去下榻的住所。
走到一半,名取周一揣着裤兜停下来。
“你这家伙怎么总是这样,”他说,“刚才看了那么久不出面,你是什么妖怪吗?”
的场静司打着目纹伞走出来,夸赞说,“这几年真的进步很大呢。”
名取周一对的场静司毫不走心的夸赞无感,说道,“山下的宅邸离这里可是距离不近,这么快就回来,我上门一开始你就知道了吧,怎么到现在才出来?”
他话锋一转说,“——哦,原来因为受伤了才不敢露面。”
的场静司的左手包着绷带,还渗出一片血色,他没反驳名取周一,他的确是怕这副样子出现在夏目面前。
山下一宅的那个妖怪本来并不算强大,只是的场静司不愿意再拖延下去,采用了比较过激的手段惹怒了它,导致自身也负伤了。
手背上被妖力灼伤的地方还在刺痛,的场静司微微握拳缓解这种难耐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手伤,对于名取周一也没有往日的容忍了,他笑着说道,“今天是个特例了哦,下次如果要来拜访的场家,恐怕你得先递帖子了。”
名取周一听出的场静司逐客的暗意,叹了口气说,“难道就因为夏目,我们连朋友也算不上了吗?”
就因为是朋友。的场静司心想,和口是心非的名取周一不一样,他心里一直是把名取周一看作一个非常特殊的人。
只是涉及夏目贵志...他不得不这样做。
“我的确对夏目有你想的那种感情,但是静司,我也是你的朋友,”名取周一说,“我不可能看着你继续做错事,三年了,你还能保护他们多久?到珲成年吗?”
“的场家不会想要变成下一个三春的,”名取周一继续说,“你既然舍不下除妖人的名号,就不可能完全压下那些反对你的声音。”
名取周一说的没错,的场静司已经开始向那些要求家族继承人的老东西们妥协了。
月明如昼,即使是没有烛火的庭院内,两人脸上的表情也能看得分明,静立着等待对方的空隙。
的场静司没有如名取周一所想一样露出难看的脸色,硬要说的话,他只是微微的困惑了一会儿,又很快恢复成那副似乎所有情况尽在掌握的上位者模样。
“我没有想到我们的血统会有这样的隐患。”的场静司坦然说。
他当初带回夏目贵志,力排众议和他结婚,并用秘术生下了珲这个孩子,原本期望的是珲能有和夏目一样强大的妖力,在的场的教导下,必将能成为比的场静司还要伟大的能带领的场一族的家主。
然而等珲出生,一切美好的愿景都破灭了,夏目的妖力并不是被继承过去,而是被珲夺走了,再然后,珲又被诊断出有失魂症,即使他身怀再强大的潜力,也跟无用的礼器一样,只有一副漂亮的躯壳。
“我也没想到。”名气周一冷声说,他要是知道,就算搅乱婚礼现场也不可能和当时一样忍耐着看完全程。
他知道的场静司的目的,但在当时那种混乱的状况下,的场静司索要的只是夏目的孩子而不是夏目反而能让人接受了。
只是谁能知道珲会是个这样的孩子?谁又知道,这样子的珲,的场静司也不肯放手。
“放他们走吧,静司,你的计划失败了。”
看着珲入睡后,夏目贵志才有空搭理在一边沉思的的场静司。
“名取先生离开了吗?”他问道。
的场静司坐在内屋与庭院相接的缘侧,一只手垂在衣袖里,另一只手拿着一杆黑色烟杆轻点着木质地板。
夏目贵志依照他的意思跪坐过去,抬头看深蓝色的无边天空和夜晚草木的黑色剪影。
的场静司用了一个术,熄灭了这处院所的烛光,或许他还用了阵法隔绝,声音也安静下来了。
于是连虫鸣声也不清晰了,月光更为明亮,为庭院前铺设了一片积雪。
的场静司并没有回答夏目贵志的问题,也不打算告诉他名取周一怎么样了,他想的东西太多了,还没空去给名取周一专门解释一番。
“我...”的场静司沉吟着说,“我并没有不喜欢珲。”
想来想去,他竟然第一句说的是这个。
的场静司末了自嘲一番,他也没想到要对夏目贵志说什么。
可这或许是最该说的,只是有点太迟了。
在珲诞生之后,这个孩子没有哭泣,初临人世,被擦干净脸庞,像个从盒子里拿出来的玩偶一样。
这个孩子没有魂魄,只有一具肉身,连个完整的人都称不上。
早为他准备好名字,寄予厚望的的场静司听闻这个消息,又亲自见到珲,心里有多大的震撼别人也无从得知,那张脸上没有透露一点异样,仿佛他已经料到了。的场静司一言不发,就离开了的场宅邸,去往其他地方。
珲诞生后三日,夏目贵志醒来,诞生后一个月,的场静司才从远方回到的场家,第一句对夏目贵志说的话就是,失败了。
他应该是不喜欢这个出乎意料的孩子的,夏目贵志和其他人都觉得,只是没想到地场静司并没有让夏目贵志离开,而是为他和珲圈定了一个住所。
众人都以为这是出于对珲身体里那份不容忽视的的场血脉不可流落在外,传统世家的自傲心理。
夏目贵志也不知道的场静司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他很少和的场静司谈论这些。
“我知道。”他只能这样说。在的场家过了三年,当时的心态早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于的场静司,或许夏目贵志要比名取周一还要了解一些。
“你知道?”的场静司说。
“恩,”夏目闭上眼睛,他略微疲倦,说,“我都知道。”
当时生育珲的时候夏目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身体并不成熟,珲的身体也跟着孱弱多病。
珲一岁发过一场连日不退的高烧,夏目贵志夜夜照顾,的场静司却不见踪影,要说不在意...是假的。只是后来一天清晨他醒来,发现自己并没有睡在珲的床边,而是好好安眠在一张床铺上,等焦急的寻找珲时,发现的场静司昏睡着靠在房柱边,怀里抱着已经好多了的珲。
七濑女士跟在夏目的身后,拦住他想要上前的意思,说,家主为了珲去京都求大神官的平安符连日未眠,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珲天生没有魂灵,常世的药对他无效,这也是他一生病夏目贵志就紧张不已的缘故。
夏目贵志注视的场静司和珲的身影,忽然问七濑,那次他一个月不在去哪里了呢?
七濑没有回答。
于是夏目贵志明白了,的场静司是位从不肯好好把自己做过的事情好好说出来的人,只能靠半猜半想才能了解一点他的真心实意,他心里一半对于的场静司的厌恶才从此刻消解,迟来的愧疚起来。
以后他知道的场静司怎么学习如何这种失魂病症,怎样从各地收集祈福的道具和妖怪的物品,又怎样精心的照顾珲,在夏目睡着之后念着福咒。
夏目不再能看见妖怪,的场静司便为家主式神贴上了人也能瞧见的符咒,那只黄灰肥猫想要告诉夏目什么事情,的场静司也为它写下字条给夏目看。
虽然有一半都是在骂的场静司的话。的场静司也照样面不改色写下去。
夏目想起来,忽然觉得过去遇见妖怪的种种仿佛梦境。
幸好有珲和的场静司在,证明他此前的人生并不是他的一场荒诞的精神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