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不去听讲？”

一袭淡粉胭脂色，手持木剑，身形高挑的少年仰头看靠在树上和满枝梨花不分你我的另一个少年。

“师弟，我听了也不会，还不如自己学呢。”

树上那个少年叹了口气，伸手下捞把他那身手矫健的师弟从树下拉了上来，通天也不嫌弃树上的尘埃，紧挨着元始坐下，好在他两人并不算重，这树也是上了年岁的老木，承担的住两个年少的小弟子，除了风吹来时枝叶隐约摇坠，倒是还没有要他二人掉下去的征兆。

“正课不去，老师开的小灶你也不听？那可是你独有的优待。”

通天挥挥手，似有点眉飞色舞学着那些偶尔来听鸿钧讲道、知道他会私底下给元始开小灶的人的样子揶揄他。

“可别提了，老师又给我说仙道的好处呢。”

元始都觉得他再不学一点，鸿钧的竹杖马上就要打到他的屁股上去了。

“不学神道还能说是你和神道两看相厌，仙道又哪里惹到你了？”

说起这个，通天真就有些纳闷了，神道在乎天地，通天修神道学的最多的就是神道知识，小到辩花识香大到精通百族物语、以小博大，立方寸之地修天地寰宇，万事万物莫不得心应手，这要求的确有些严格，通天学了很多年，也只敢说自己才疏学浅、略懂皮毛。至于那些巫觋之辈，非是通天自傲，他们能引来风雨、观测天象吉凶，就已经穷尽人生大半心力了，除非天资绝艳，被好事者写上榜书的那些人，往往都是依靠阅历积累，修行越久，修行越深罢了。

当年他与九溶一战，虽细节无人知晓，但好事者依旧把他写进了天骄榜，名列第十二位，然而杜康有时的来信却很不屑这排名，说这虽有权威但在通天这里，只是随意排排，给他留个位置，不至于太孤单，也不至于太显眼，远做不得真。

他向来有门路，身份也神秘，通天便信他的话，但问及是谁来排的名次，杜康就不说话了，或许好事者的身份真的很高，杜康也要保密。

可仙道没这么多弯弯绕绕，祂比神道要简略很多，更侧重于己身修行，跳出生死、超脱天地，如果说神道要让人和光同尘，仙道就让祂的修行者做一块时命中的顽石，风吹不倒雨打不散，这不符合时下人的主流观念，但随着鸿钧的讲道，紫霄宫逐渐扬名，仙道也逐渐成了一些人的选择，有了点要兴起的苗头。

“你怎么不喜欢仙道呢？”

通天侧身，一只手托着下巴去看元始，好奇得很。这些年不止通天长大，元始也日渐有长开的趋势，他容貌上已显出来了未来天尊的三分动人，只是比那人稚嫩些、轻佻些，没有那份饱经风霜、大彻大悟、心如死灰后的释然，然而通天觉得这很好，能够慢慢成长本来就是一件好事，何必要揠苗助长匆匆走过几载岁月回头发现竟辜负大好年华。

“送上门来的饼子哪有那么好吃的。”

元始折了一枝梨花别在他师弟的衣襟上，认为人比花娇，尤为满意，顺口回道。

“老师他想让我做仙道的领头羊，你师兄胸无大志，哪承担的了这些责任。”

只要一想到以后有乌泱成群的人事事请示他，以他马首是瞻，背负起一整个仙道的命运，元始就觉得好累，远不如当个山主清闲，可要是只做昆仑之主，又要常年宅在家里不能出门，这便也不太好了。

通天挑眉看他动作，没去问为什么不选太上，这些年太上日渐沉迷炼丹，整个一个大写的不学无术，更不要说太上喜好阳奉阴违。通天不太会主动关心什么，他家那两个年长的又都是修身养性、寡言少语、不显山露水的能人，猜不到他们两个打的什么哑谜，但隐约知道师徒两个之间随着年岁增长略有矛盾，鸿钧吩咐的事情太上虽然会去做，但事后他看鸿钧的神色总觉得对方不甚满意。

不过正如无数扬言要离婚的男女总会在孩子面前维持一副和平的假象，鸿钧和太上从未承认过他们之间有矛盾，通天便当作不知。太上心里自有一番沟壑，远不如元始听话。他要是鸿钧，当然也要选个合心意的继承人，太上虽然也好，只是没来由会气人。

“话虽如此，老师那里还有很多精妙高深的法术，师兄难道不想都学到手吗？一味依靠老师最终还是要受制于人，实力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你我……”

元始看他越说越正色，几乎到了立刻就要把他拖去给鸿钧当继承人的样子，心下暗道不妙，快步上前握住他的双手，“师弟，我知道的。”

他正色道，“师弟别急，我都知道的，实力固然重要，但人之所不愿，强求如何？我志不在此。”

诚然，他是做山主的，也担过许多责任，只是仙道不一样，他冥冥之中总觉得有人在算计他，好像要了那个位置，就要割舍掉一些会让人痛彻心扉的心爱之物。元始直觉不好，仙道对他来说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便越发没有想要的念头了。

每每鸿钧问起他都有一大堆的话来搪塞人。

老师，我不愿意修仙道，太累，不如和师弟游山玩水，闲云野鹤。

挨打。

老师，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也没那么大的野心。

挨打。

老师，我承担不起仙道的责任，怎么能够统领的了仙道。

还是挨打。

然而打孩子是打孩子，不争气是不争气，教孩子这件事上鸿钧有心理准备，是从来不真生气的，他似乎从来不对自己的徒弟发火，只教元始再考虑考虑，就这样一直拖到如今，鸿钧春秋鼎盛，还不着急找继承人。

“我倒是忘了师兄是有家业的人，不修神道仙道又如何，只等回家继承家业，不失为一桩美事。”

这些年几人没少下山，通天跟元始去过昆仑，万山祖地确实与别地不同，元始在山上给他修了个别院，太上也要一个，元始干脆修了座院落，没等小院修好两人又一起兴高采烈地回玉京山了。

“可惜我这山主修为浅薄，以后恐怕还要仰仗师弟关照喽。”

“咳……师兄这话见外，有我一口汤必然有你一口饭，师兄就等着背有靠山享福吧。”

元始的甜言蜜语是通天招架不住的，好在四下没人，不需要他摆出谦虚谨慎的姿态，他年轻气盛，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这也没有外人，他便一口承诺下来，“以后我养师兄。”

通天一跃从树上跳下来，把木剑挂在腰间，对元始想要啃师弟当米虫的话毫不介意，转眼就把未来的元始抛在了脑后，他知道有些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会自动解锁一些爱好，但也有一些人是经历了很大一番磨难才成长的，通天不知道元始属于那种，但他私心希望都不是后者，哪怕元始未来不会成为那人的样子，通天也并不会感到遗憾。

眼前这个才是他自己的师兄。

元始跟着他从树上跳下来并排走，“师弟这样说，我可要当真啦。”

“我还能骗你不成。”

通天睨他一眼，倒也不生气，事实上，某个师弟很享受某人依靠自己的感觉，那会让他产生一种自己是只顶天立地、威武大猫的豪情，某人是元始，更让他豪情顿生的同时还有一种甜滋滋的责任感。

我师兄以后要依靠我呢。某种我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的情绪让通天常年沉浸在学习的快乐中，偶尔学得厌烦了，想起来自己是全家的希望，上有年迈的老师，下有未化形的宠物，身边还有个坐拥宝山又柔弱无助的师兄，精神便有重新抖擞起来，一腔热血发愤学习。

元始还时不时殷勤地送上宵夜，再加上几句绵言细语，哄得某个猫日渐膨胀，太上偶尔路过，吃一口通天的宵夜，再看看聚精会神用功的通天和一旁小憩的元始，神色便有几分微妙，傻猫儿，你真不是被人拿捏了么？

这事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太上不多说什么。

但偶尔会有一些奇怪的想法浮上心头，难道元始啃师弟太过终于遭了对方的怨愤才生敌意？这想法又很没有道理，太上摇摇头，又把这想法驱散，元始是有分寸的人，断不会惹自己人生气，况且以他哄通天的本事，某个猫再多的怨气都撑不过三日。

正殿里没人，只有一些黄巾力士在搬运东西，看到它们通天才想起来有件事忘了跟元始说，“都怪你打岔，险些忘了，老师要我们出门一趟。”

“又有什么事情？”

龙汉劫将近末尾的时候，太一从域外归来，祂轻轻伸手点点鸟喙，便终止了金翅鸟的贪欲，使它再没有像从前那样日食一龙王及五百小龙，给龙族一息喘息的机会，哪怕因为势力分崩离析，族群跌出十族之列，但终究留下了一些火种，没有落到亡族灭种的境地，就让剩下的龙属俱都感念天帝恩德了。

踩着龙族的血肉，丰年氏一跃而起冲进了前十族的名列，有了宗族的话语权，可以说一家跌倒，让神道和其他宗族都吃了个饱，想想丰年氏以蛇为食，这回天道养出来个以龙为食的凶禽，同为飞禽，丰年氏的蛇鹭们长得十分优雅，在金翅鸟未长成时庇护它，势起后又借神道大势一飞冲天。

丰年氏已成气候，补上了宗族的空缺，她在宗族里有玄昭氏这样的同盟，又得神道的欢心，如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备受追捧。

“我明白了，让我们去给丰年氏祝贺？”

元始做恍然大悟状。

“又胡说，她是新起后辈，祖师是长者，怎么可能让我们去给她祝贺。是中都那边近来事多，请我们过去帮忙，也算私下小聚。”

“近来事情确实多一些。”

龙汉劫运的余波渐渐平息，不提在劫数里损失惨重的几族又有多少故交好友、血脉亲人陨于劫中，感伤哀婉，一纪之后的神州，纵有哀痛，因血肉而长出的花朵反而愈发糜艳，大大小小的新生种族在适应这个世道，免于清缴的宗族也要扩张自己的势力，拱卫自己的统治，神道的神灵们喜好华服盛宴，怎样和祂们相处又不生乱，都是需要解决的问题。神州大的很，方圆十里都会出现同风不同俗的现象，可想而知要协调祂们是很费时费力的事情，世道比上一劫前繁华朝气上许多。

很多事情不好说到天帝那里去，需要她们自己处理。正好漫长的休养生息后年轻一代的弟子陆续要长大，干脆广发请帖喊他们出门来玩，交交朋友，顺便为长辈们分分忧。

“中都那边，我记得最近是玄昭氏在管理吧，她们确实不太好来到地上。”

元始表示赞同。

黑而生赤者为玄，光明显著谓之昭，玄昭氏是日之精魄所化乌鸟，又名三足金乌，长颈三足，羽色华丽，寻常修士看不到她们绚丽的羽色，就把她们称作乌鸟，但毕竟身携日轮光，落在地上要遭来万里焦冥，生灵涂炭的劫数，她们便居住在东海之上的扶桑神树上，日绕神州而行。

“还有一桩喜事呢。”

通天顿了顿，并不卖关子，“玄昭氏的新秀，大概就是她们以后的族长了，快要成亲了，她只比我们年长几岁，老师说，这才是要让我们去凑的热闹。”

“我记得她叫羲和。”

元始抚掌而叹，“当真是年轻有为，这就成家立业了。”

不像他们紫霄宫的大弟子，成日里沉迷瓶瓶罐罐，明明长得不错，也不是没有交好的女修，但他是打定主意要空耗年华，一点年轻人的朝气都没有的老木头，又不会说话，哪儿有小姑娘愿意要他，他抱侄子的愿望看来是此生无望。

元始在心里大逆不道诋毁太上，不觉又看了通天两眼，他师弟是日渐显出姝艳独绝的美貌，明明魅惑之术是有青氏的狐狸们的天赋，然而他师弟不知为何却日渐生的华丽艳美，眉心微蹙时无端显出一种美人垂泪令人心痛的怜惜感。

幸好他是养在玉京山这无忧乡里的小神仙，不然染上人间的红尘气，就不是现在这样能压得住那股妖冶，看去除了惹人喜爱，全然是个未经世事的天真少年。若是他师弟，元始就又不想抱侄子了，他师弟还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