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府的血色晚宴三天后,叶英受邀参加了新总督的即位典礼。
“他看起来太小了,会成为底下文官手里的一个傀儡娃娃。”其他人因为战斗失利而被降职调走后,叶英和盘曼安就成了军事基地里军衔较高的几个人。上将只是短暂在这里中转,帝国的军队在平定叛乱后即将开赴下一个战场,摩迦罗星也终会回归往日的政治秩序。
她们两个人站在典礼人群的后面,摩迦罗星教省的总主教正按教廷仪式为新总督行坚振礼。
“听起来你对当行星总督颇有心得。”叶英不在乎什么傀不傀儡,但她愿意给盘曼安捧场。
“我们喀戎人不管那个叫总督,就只是星球头领而已,”盘曼安顿了顿,露出骄傲杂糅怀念的神色,“几个千年前岱钦可汗统一了大半个星系,他是喀戎人历史上最伟大的头领,所以我们尊称他为可汗。”
叶英也在军校学过这段历史,帝国边境受到临近统一的喀戎人威胁,对帝国边民多加袭扰,皇帝亲自带着禁卫军讨伐岱钦,岱钦的弟弟臣服于帝国威势,在岱钦睡觉的时候割下他的头献给皇帝。即将拧成一股绳的喀戎星系重归一团散沙,甚至大部分喀戎人不是沦为星盗,就是开始给帝国当雇佣兵。
岱钦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只可惜那时候的帝国也如日中天。
或许是英雄惜英雄,那位御驾亲征了一辈子的皇帝最后允许喀戎人把岱钦的头颅带回去,以全尸下葬。
有趣,对待同一段历史,喀戎人和帝国完全是两种评价。
叶英敏锐感觉到帝国人和喀戎人的这种文化隔阂,或许某一天会变成两者刀兵相见的契机。
“我阿妈阿爸倒是一直在催我回去,他们说让族人熟悉我,才会在他们死后承认我做头领。我觉得道理不是这样,谁让喀戎人过上好日子,喀戎人就愿意推举谁做头领。我在这里每天都能学到东西,总有一天能找到让大家过上更好日子的方法。”
“我靠,你真的有星球要继承?”叶英酸了,姐们儿怎么真是球二代啊?“那你还要认我做安答?”
“我知道帝国人都管我们叫蛮子,连正经的行星总督在中央星系的贵族眼里都只是小地方的土皇帝,何况喀戎星系的一个小头领。你不才刚杀了一个总督?不也没人找你麻烦?而且我本来就喜欢你,你从来没有区别对待过我们,仗也打得好,我认你做安答,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行,反正我姐姐也没意见,我认你这个朋友。我以后肯定要立很大的战功,你找我当朋友保证不亏。”
“已经不亏啦。你前几天从总督府搬回来的金子,我们也分到了的。只是我还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
叶英和盘曼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闻言严肃起来,正色道:“是我要谢谢你,谢谢你救了代文,她对我很重要。”
“她不喜欢我,”盘曼安皱着鼻子道,但很快释怀地笑起来,“不过没关系,朋友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何况她是很好的战士。哎——怎么就不喜欢我呢?”
叶英还想帮代文解释,却看到他们面前的人群散开,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她。
“请叶少尉为总督大人傅油。”
将代表圣灵降临的圣油涂抹于受礼者额前,是教廷七项圣事之一——坚振礼的核心。人们相信以饱含灵能的圣油划上印记,可以使受礼者散发亚空间神明的芬芳,以使其得以沐浴天主圣恩。
这项事务本来应该由堂区主教完成的。
但是叶英不久前才狐假虎威手刃了前任总督,让她作为洪涛的代言人来完成傅油的步骤,新总督通过洪涛上将的余威,可以更快地收敛和稳固手中的权力。
众目睽睽之下,叶英没有动弹。
“少尉?”总督府的随行总管语调带上祈求。他们确实在战前为难过这个小小的少尉,那时候谁能想到她是上将的妻妹?
有求于人者炫耀不属于自己的权力,徒增笑耳;只有胜利者藉由权力的威势雷霆一击,才能让其他人于颤栗中臣服,哪怕是虚假而短暂地臣服。
这是叶英杀了总督之后想明白的道理。
所有人都在等叶英动身,但叶英丝毫没有要为新总督撑腰的样子,气氛僵持下来。
穿着总督袍服的孩子难耐地左看右看,见也没有文官出来缓和氛围,尴尬地抿紧了嘴巴。
这时,一只手从他身旁拿起装有圣油的金杯,他看到书记官端着金杯走到叶英面前:“请叶少尉为总督大人傅油。”
差不多得了,叶英读懂了朝露笑眼里的意思。
“哎呀,”叶英微躬着双手去接金杯,非常给面子地捧场道,“您在战斗中帮了我大忙,这点小事,我当然愿意为您完成。”
为您完成。
好了,这下朝露要成这颗星球上叶英的代言人了,是其余文官集团最畏惧也最厌恶的那个。
叶英走到总督面前,把沾满圣油的手按到他的额头,未曾依教廷旧例,口称:“请藉此印记,领受天恩圣神。”
孩子只感觉到一只温暖而干燥的手触碰到他的头,杀了他养父的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对他说:“好好干。”
他再抬头的时候,女人已经背对着他慢慢走回人群的末尾。
年轻的孩子后来成了第一批愿意响应新帝国号召交回行政权的总督,他依然记得这句话。
未来首席财务长官把他带到权力的博弈场上,让他有了上场的资格;未来的新帝国皇帝则在第一次见面杀了他陌生的养父,又在第二次见面赐福于他,威慑与恩赐并存。
在这个不起眼的下午,他好像懵懵懂懂地长大了。
叶英走到人群中,朝露皮笑肉不笑地呛她:“怎么突然对我这么有礼貌?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叶英倒是笑得万分真诚:“我对有本事的人一直很讲礼貌。”
繁琐的典礼仪式结束后,朝露几乎是立刻去到公共浴场,打算洗去一天忙碌后的尘埃。
那是她还在世袭财务官家族中成长时养成的习惯。
她挑了个靠近大浴池的单独房间,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可以整理思绪;也能听到外面人们的谈天说笑,适合了解时政民情。
除了偶尔会听到大浴池里男男女女的黄色笑话。
嗯,往往并不好笑。
还不如听到外面有人在讨论她,说她是一个谄媚的投机者更让人开怀一点。
亲眼见到帝国最大的财务官家族像海滩上用沙子堆成的城堡一样,一个浪花打过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朝露对任何能让自己的名字被人记住的事都格外热衷。
书记官的官职小得不能再小,工作也相当清闲。
闲下来的时光里,她有时候对月饮酒,有时候操弄乐器,但做的最多的就是读书。
读各种各样的书,像贪婪进食的饕客。
但她并没有找到自己心中疑问的答案。
她读到过前太空时代零散的短篇小说,有一篇叫《散步》,讲她在前太空时代的同事在日复一日庸常的生活消磨中决定自杀的故事。
她读到过已经不知道名字的哲人思想的只言片语,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她读到过含有自己名字的诗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她读悲剧,人们明明什么错误都没犯,但结局还是走向悲伤;她读喜剧,充满了欢声笑语和妙趣横生,但不知不觉就让人落下眼泪;她读历史,人类总是一遍又一遍循环着犯同样愚蠢的错误。
她独居,没有朋友,六亲断绝,作为边地行星上一个不起眼文吏的生活一眼望得到头。
她是宇宙中流浪的小行星,是天地间的一只蜉蝣,是时光长河里的一片浮萍。
虚构的精神食粮并不能给她以慰藉,她迫切地想要在现实世界中做点经天纬地的大事,意图在真实的维度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叶英出现了。
她疯癫的表弟告诉她,这个人会是下一个王朝的开拓者。
她知道自己看上去依然冷静,实际上已经迫不及待要进入变化莫测的天下大局里搅弄风云了。
来吧,朝露想,我已经把自己的才华和学识都打包好了,待价而沽,只等我所认定的君王把我这颗棋子拿起来,随意掷到划分天下的棋局里去。
我要让所有人都记得我的名字。
朝露拧干了头发,从浴池里站起来。
她听到门口有人对着她吹了声口哨。
外面的人讲十万个黄色笑话,都比不上天赋型猥琐选手的一声口哨。
“好看吗?”朝露弯腰去拿托加长袍,坦荡地站在原地让机械手臂为她穿上并打理好褶皱。
“还行吧,”叶英眼神飘忽,尽量不去看书记官被热气蒸得白里透红的皮肤,倒打一耙,“洗个澡怎么表情还这么激动,你这什么癖好啊?”
“不敲门就大摇大摆进入个人浴室,这个癖好听上去也不太正常。”朝露靠在躺椅上,挥退了从墙里弹出的机械手,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叶少尉,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我······我来感谢你。”后知后觉到自己鲁莽行径的叶英有轻微的心虚。
“那您下次感谢别人,最好还是换种方式。”
“我明天就要随军队离开了,今天过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典礼上那句话我说得是真心的,你帮了我忙,我都记得。”
“我想要的?”朝露把外壁凝结着水珠的银杯贴在脸上,舒服地喟叹了一口气,“那些东西您现在还给不了我,等我们都再成长一点,再来谈这个问题也不迟。”
“可以。”被拒绝后,叶英也没有感到恼怒,她本来已经转过身去了,在即将迈腿走出房间的瞬间,她又转过来,不假思索地问了一个问题,“所以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出名,出大名。”朝露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
叶英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又要往外走。
“叶英。”这次是朝露叫住了叶英,她第一次完整地直呼这个把摩迦罗星搅得天翻地覆的女人的名字。
她们隔着缭绕的水汽对视,朝露的眼睛在茫茫白雾中亮得惊人,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叶英看到那双痛饮冰水后格外嫣红的嘴唇向上翘起。
“会有再见面的一天的。”
朝露说。
“山长水远,盼君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