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放下通讯器,低着头去拆手里通讯器的微型灵能引擎,接着完成之前中断的布置,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把手头的微型灵能引擎拆下来,只保留机枪,冲锋枪,八把步枪上的灵能引擎,剩下所有的包括通讯器和外骨骼上的引擎也拆下来。”
她问封爻:“这些够了吗?”
封爻只觉得眼前的人变得像一块高纬度苔原上的石头,有什么极其坚硬和冷酷的东西在层层冻土下成型。
叶英揉了揉自己的脸,缓和一点语气:“我想再进一次亚空间,这些灵能可以暂时撕裂开一条供单人通行的通道吗?”
!
封爻也顾不上在外人面前保持冷艳神父的形象了,他压低声音反对:“你怎么出来?上次能够从亚空间出来已经是神明的赏赐了。”
“你只需要回答我够不够!”叶英躁动的心被自己强行安抚下来,甚至小小开了个玩笑,“你不是说我是下一代圣主吗?那神明会再次赐福于我的。”
封爻打量一下被整理好的灵能引擎堆,咬了咬嘴唇:“刚好够。”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机会建立地上天国。进入亚空间完完整整出来的人才是圣主,其他的我们一概称之为疯子。”
“你说的这两种人在我眼里没区别,”叶英拉开步枪保险栓,瞄准引擎堆的隔离层,“记住,三秒之后在亚空间的缝隙外面叫我,这样跟我说:叶英,你难道忘了真实的世界里还有人在等你吗?”
旋即开枪射击,隔离层冰雪一样消融,亚空间在现实中裂开一条缝隙,叶英的身影凝固在那道裂缝中。
只有封爻知道,她只是看起来停滞了,实际上正在亚空间无尽地下坠。封爻下意识伸手去捞,又怕碰到亚空间边缘,虚虚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就迅速收回手。
叶英倒是轻松下来,虽然五脏六腑都被挤压着,但是在空间里终于不用担心赶不上去救代文了,此处的千年亦即现生的一瞬。
而且一回生二回熟嘛,她看着黑暗中上次进入亚空间时自己开炮的“英姿”,有点尴尬地想要挠头,那些动作连成一条长长“虫子”,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就透析了过去和未来,可以预见到,下次再进来的时候她这次挠头的动作也会同样变成这样一条长虫。
还是不要再进来了,这里怪恶心的。
她向黑暗中看去,那里闪烁着帝国境内大大小小的灵能光点。
真是奇怪,她的眼睛安静得可怕,只有黑暗和微弱如萤火般的光芒,但是她的大脑正被帝国亿万万人类的情绪塞满,吵闹得不行。那些人的生老病死也线性般全部展露在他面前,将生将死,旋起旋灭;她看到帝国的过去和未来:从开创者的筚路蓝缕到末期贵族们的烂醉如泥;看到人类从树上走下地面又在太空中驾驶私掠船改造征服一颗颗星球;看到宇宙从奇点灿然一炸,最终湮灭于整体在热力学上的一致,成为一锅稀薄的粒子汤。
这个世界对她脱下了衣服,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很痛苦,但是几乎全知全能。
她有点享受这种看似无所不能的痛苦了。
她甚至有一种错觉,当她说出,要有光,这片空间就会分出日夜和天地。
直到那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叶英,你难道忘了真实的世界里还有人在等你吗?”
封爻觉得他完蛋了,一个好好的神学院毕业的圣职人员竟然被疯子忽悠瘸了,他身上只有一把小巧的银质灵能手枪,叛军可没有不杀技术神甫的原则 。
他默默数着:一、二、三。
他还是照叶英嘱咐的说出了那句话。
凝固在亚空间视界上的人影就像从冬眠中苏醒,猛地从冻住她的冰块里往外一挣。
在叶英挣脱的出来的那一刻,亚空间裂缝像一只不可注视的眼睛,倦怠地闭阖,消失。
叶英浑身力气都一下子被抽干,她控制不住往前栽去,正好被封爻一把接住。
又被吐出来了,太狼狈了。她把头靠到封爻的肩窝里,眼睛在现世阳光照射下不由自主地分泌泪液,她想。她从来不知道,真实世界里的太阳,竟然这么温暖。
封爻感受到独属于叶英的肥皂气息在他脖子上织成一条无形的围脖,右肩衣物被慢慢浸透,从脖子到耳根一下子熟成了番茄。
她回来了,她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她一定就是教义中预言会开启下一个天国王朝的圣王。
我在拥抱圣王。
天呐。
难言的幸福让神父浑身都开始咕咚咕咚冒起美妙的小泡泡。
他甚至想要拿出影像仪记录下这个人生时刻。
封爻的肩膀正变得越来越湿润,他惊诧地扭头去看叶英,就发现她大理石一样的灰眼睛正源源不断往外流泪,那是一种生理性的反射,像个没有感情产泪的洋葱头。
【凡人不可直视神明。】
“我找到他们了。”
她的语气里有小小的得意。
“我知道叛军首领在哪里,我们直接从管道里过去,把他杀了,剩下的人群龙无首,自然会溃退。”
叶英缓过劲来就一把把封爻推开,找到下巢输送能源气体和废气的地下管道口用力掀开,招呼剩下的士兵们把衣服裁下来打湿了捂住口鼻,一行人迅速下去潜行。
地下管道错综复杂,连专门的管道维修工都可能被困在其中找不到方向,但叶英会成功的。
封爻想,毕竟他偷偷进过她的屋子,永远都会看到小山似的下巢地图和管道图堆了半屋。
“记地图,是基层军官的必须本领,要做带路的狮子,而非迷途的羔羊。”——《皇帝战记》
封爻也打湿衣物跟在他们后面,在那之前,他默不作声地把肩膀上的水渍拧了拧,用一个精致的水晶瓶子装上叶英的眼泪。
但这件事没有叶英想得那么容易。
作为这座庞大而混乱城市的排泄口和输血管,地下管道网有点像巨型蠕虫的消化道,充满着有毒和易燃的气体,伸手不见五指,在大多数地方只能弯腰通过,有的狭窄处甚至需要爬行。
叶元帅生涯中第二次出奇制胜的战术同样教会她,要想出其不意,那么自己首先要做好在这条被敌人排除出考虑之外的道路上遇到艰辛的准备。
不要让奇兵在困境中被消耗掉。
管道里太黑了,以至于要在小队进入下一个岔路口时,才会发现身边的同伴已经消失,却连他们倒下的位置也搞不清楚。他们也许会被污水冲走,也许会在毒气中被腐蚀掉,谁知道呢?至于死亡的原因,毒气,小型爆炸,乱七八糟生物的袭击,太多太多了,显得能够活下来往前继续走好像才是命运的施舍。
刚开始叶英还会不断骗大家:“马上就到了,相信我,我记得路。”
随着她也渐渐察觉到自己虚伪的鼓励在一点点消耗掉团队中其他人对她的信任后,她不再说话了,顶着熏人的气体埋头苦走。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又一个士兵掉队了。
如果这个时候国教真的能够一下子把她们送到目的地,那么叶英一定会立刻跪地皈依,成为最虔诚的狂信徒。
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士兵仓促之中开了枪——用的那种传统的热武器——因为要节省灵能子弹,不出所料引起一场小爆炸,他和他身边的同伴都被死神镰刀割走。
叶英浸在冷水中的双腿早已麻木,单纯地在凭借肌肉记忆机械性/交替迈步。
“步兵的靴子”,她想起盘曼安的理论,这双步兵苦难坚实的靴子,往前跨越的每一步,付出的都是生命的代价。
又有人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咬到了,大概是是蛇吧,反正是那种有毒的麻烦玩意儿。他没有立刻死去,而是倒在污水中惨叫了许久,直到同伴用一只军用吗/啡结束了他的性命。但是他的哀嚎声在管道中回荡了许久,地下管道变成了某种铜管乐器的腔体,是以死亡奏响的。
“我们这里还在交火,打得很艰难,刚刚扑翼机往下投掷了一批弹药,但还是不敢降落到能够让士兵登上的高度。我看到你们那边的灵能通讯器都灰掉了,是——”代文显然也听到了惨叫,无线电里她安静下来。
就算最娴熟的老兵,面对死亡也难以毫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