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没说话,叶云棠知道她一定在听,自顾自说了下去:“商队在林中歇息时,无意发现河边有辆马车,撬开车门后发现了你。在外行商,帮人便是帮己,就顺手将你捎带上了。”
系好内袍腰带,有人在外敲门,叶云棠拎起一件深蓝外衣穿上,道:“是谁?”
门外人答道:“少东家,是我。”
叶云棠听出是贺寻的声音,便开了门。贺寻换了寻常衣袍,与商队里的伙计没什么两样。他捧了个食盒,叶云棠接过道:“姜伯起了没?”
贺寻躬身道:“管事已起了,在楼下用饭。”
叶云棠点点头,提着事盒关上门。回头看见少女已经穿好了衣服,赤着脚坐在床边,只得先放下吃食去行李里翻出鞋袜给她。少女接过,颇为笨拙地穿了起来。叶云棠见她内衫一排系扣都扣错了,便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少女低头看了一眼,仰起脸看向她:“我不会。”
叶云棠只好亲自动手,解了她的外袍腰带,将里头扣子一个个扣好,抚平衣襟,笑道:“是我疏忽了。我们青州的衣裳与北地不大一样,你不会穿也是自然。”
为少女穿衣时,见她微张着嘴巴,呆呆望着自己,像个小孩似的,叶云棠不由起了玩笑的心思,逗弄般勾了勾她的下巴,道:“都说大恩不言谢,但我救了你一命,还未听你说声谢谢呢。”
少女一怔,道:“……多谢,我会报答你的。”
叶云棠嘴角微微上扬,到桌前打开食盒,看见上头一层装着两碗清粥,一碟小菜,下头放着炸得金黄酥脆的油饼与馒头,顿时食指大动,对少女说道:“来吃点东西。”
两人面对面坐下,安静地吃起饭来。少女吃相斯文,但吃得不慢,顷刻间便喝下了半碗粥,想是被饿得狠了。叶云棠夹了个油饼放在她碗里,忍住笑说道:“吃慢些,不够还有,总不会再饿着你。”
少女闻言愣了愣,盯着她看了片刻,慢慢说了句谢谢,又张嘴咬了口油饼。
叶云棠登觉有趣,舀了一勺咸菜在粥里搅了搅,随口问了少女几句话。
她问一句少女便答一句,叶云棠方知,原来名唤阿檀的少女父母早在平南之乱中离世,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一位友人。那人是名舞姬,也是西瑶人,在凉州钟岭一带颇有名声,常有富商邀其过府一舞。她居无定所,有时跟着乐师们,有时一人上路,阿檀便跟着她四处游荡。
待阿檀年纪稍长,舞姬便收她为弟子,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阿檀也不负所望,不但继承了舞姬一身本领,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加之姿质明艳,年纪小小便已积攒了不少名气,引来许多人追捧。
去年舞姬生了场大病,便停留在明州灵泉修养。为生计故,也需时不时到人家中赴宴跳舞。舞姬身体不好,多是阿檀替她应约而往。其中有位公子姓许,常为见美人一面一掷千金,至于追着马车跑丢了鞋,装成小厮送礼,大雨天在阿檀家外站一宿之类的事比比皆是,可谓是痴情非常,一时传为笑谈。
许家乃是灵泉本地富商,家大业大,许公子早与官宦世家的小姐定下了婚约。眼看成婚在即,仍与一舞姬不清不楚,闹出不少笑话。时下虽风气开放,然门第之别有如天堑,娶一个舞姬回家,断然是不能的。但此时非彼时,即便是一舞姬,只要身在良籍,自立门户,便也打发不得。
去年三月初,阿檀师父因病离世,那钟家主母当机立断,私下使人将阿檀绑了起来,另伪造了一份身份文书,将阿檀从良籍换成了贱籍,命人将她发卖到凉州。经手的牙纪认出这籍书是假,明白骗卖人是何等罪名,故而不敢在牙行公然叫卖,便以二百金的价格,把这烫手山芋转手卖给江州衡城一牙纪,那牙纪心黑胆大,以七百金的高价,将阿檀卖给了一路过的海商。
那海商也是个常买卖人的,早看出籍书不对,装作不知道,其实他不知以良充贱,拐了多少人卖到其他地方。在买下阿檀之前,他那辆马车里已锁了两名美貌女子,也是被他骗来的。买入阿檀没几天,他到了一个地方,就把那两名女子给卖了,只留下阿檀一个。
“……这之后,我就遇上你了。”阿檀语调平平道。
叶云棠收起碗筷,听罢后想,早知应该仔细问问那劫匪,这海商是怎么个死法,可惜忘了问,这二人此时应当在地府碰面了,随意道:“死了好,大快人心。”
阿檀长睫微颤,并不言语。
稍稍擦了擦桌面,叶云棠点上灯,拿出账本随意翻看起来,渐渐入神,不知不觉过去半个时辰,她余光一瞥,发觉阿檀仍坐在自己面前,嘴角沾着一片油光,几点金黄的炸物碎屑,想是吃油饼留下的。
“屋里冷,去床上坐着,被里暖和。”叶云棠夹着书页道,“困了就睡,我这里没那么多讲究。”
阿檀抬眼看她,眼瞳如明珠一般,道:“你救了我一命,我要如何报答你?”
“……”
叶云棠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将账本盖在脸上,她道:“你还是先把嘴擦一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