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你娘成了我们家的媳妇。再然后,就生了你哥和你。”奶奶道。
陈瑞安听得瞠目结舌、心潮澎湃。
她没想到,娘居然还有这样的过往。
张金花从来不提起从前的事,孩子们也曾好奇问起来,她就说,吃没得吃、穿没得穿的,净是些苦日子,有什么好说的?哪像你们现在过的这么舒服。
除了那个后来被扫地出门的堂姑,张金花也从来不与娘家人联系。
邻居问起来,她就说离得太远,何况这边两个老人、两个孩子,桩桩件件的事情,离不开人。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么,与娘家人闹了矛盾、从此形同陌路的事,也很常见,邻居们并不见怪。
如今想来,离开了那个家,张金花合该放鞭炮庆祝才对,又岂会自讨苦吃,再去过问!
在陈瑞安心目中,娘亲张金花是天下第一等想得开的人。爱吃爱玩,有气就撒,有火就骂,从不庸人自扰,也绝不会让别人在自己这里讨得一点便宜。
陈瑞安没有想到,少女时期的张金花,居然承受着如此巨大的苦闷,而又如此勇敢!
许多从前没有想明白,朦朦胧胧的事情,陈瑞安这才恍然大悟。
正因为张金花自己小时候干了太多的活、吃了太多的苦,她不舍得让孩子们同她一样,把童年都埋没在这些繁重的家务里。
所以,即使家里的家务多得做不完,她宁肯自己少歇一会儿、多做一点,也不肯让孩子们插手。
也正因此,堂姑说那样的话的时候,她才会发那么大的火。
这次的事情也是一样。
娘不希望陈瑞安去苏先生家照顾苏小姐,并不是觉得丢人,而是不愿意她早早为了补贴家用而辛劳,不希望她重蹈自己的覆辙啊!
奶奶的一番话,搅得陈瑞安百感交集,低着头想心事,越想越不是滋味。再抬头时,才发现头发不知何时已经晒干,奶奶更是早已回屋看顾爷爷去了,如今夕阳西下,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间。
陈瑞安在厨房找到娘,从背后一把抱住她,头深深地埋在她的颈窝里。
不知何时,她已经比娘还要高了。
张金花正把菜盛到盘子里,给陈瑞安这忽然的一抱吓了一跳:“干嘛呢?”
陈瑞安拿头蹭了娘两下:“表达对您的爱。”
张金花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气笑了:“莫名其妙。”
“奶奶刚才跟我说了您年轻时候的事情。”
张金花顿了一会儿,才道:“老娘现在也年轻得很。”
陈瑞安道:“娘,好娘。您的苦心我都知道,您都是为了我好。但是舒家呢,我还是要去。
“其一呢,我今天去见了舒先生,情况我都了解了,这份工作什么粗活重活都不用干,就是陪小孩玩儿,我应付得来。
“其二,您看我天天在家闲着,也无非是招猫逗狗地荒废掉了。如今舒小姐做功课,我在一旁陪着,也能跟着学到一些东西。从前我跟哥哥学认字,您不是很高兴吗?这么好的事情,居然还能赚钱,一个月有整整两贯呢!何乐而不为呢?”
张金花叹了口气:“我上次在夜里洗衣服,听见有什么老鼠似的东西,我一回头就窸窸窣窣地跑了,是你吧?”
陈瑞安嬉皮笑脸道:“是我,我是大老鼠。”
“我担心你是怕我辛苦。”
“确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毕竟,您是家里的顶梁柱嘛!把您累坏了,我怎么办,爷爷奶奶怎么办呀?我可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不然爹回来,该骂我和哥了。”
说着,陈瑞安感觉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淌到脸上,伸手一摸,原来是张金花的眼泪。
张金花女士铁骨铮铮,陈瑞安何时见她哭过?
她忙不迭地用袖子去给娘擦眼泪,一面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母女二人泪眼婆娑,四目相对,都觉得心里酸酸涩涩,而又沉甸甸的安心。
陈瑞安握着张金花的手,道:“娘,我跟哥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张金花一把把她的手打掉:“闭嘴,不许说了。吃饭。”说着,打瓢水抹了一把脸,端菜上桌去了。
陈瑞安痛地龇牙咧嘴,只好安慰自己,打是亲骂是爱,爱到深处用脚踹。
翌日,新打工人小陈早早起床,小跑到了舒家的宅子。
刘婶一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替陈瑞安开了门,一边吩咐道:“舒先生已经去学堂了,小姐还没起床呢。
“小姐住东厢房,你先去把她拎起来,帮她穿好衣服;然后拿上她架子上的盆,来厨房水缸里给她打洗脸水去,盯着她刷牙洗脸,她自己会洗,只是爱犯懒;面脂也给她抹上,在哪儿你问她;然后给她梳好头发,带到正房吃早饭。早饭我放在锅里热着,你好了叫我,我端去。”
刘婶不知有心无心,语速飞快,陈瑞安只好竖着耳朵听,一边连声应了,一边努力记下。
打工人小陈正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刘婶叫她把舒青舒小姐“拎起来”,这个“拎”字实在用得传神。
舒小姐呼吸深沉而均匀,睡得很香甜,蜷缩在床的边缘,乖得如同一只小猫。
陈瑞安轻手轻脚地走进舒小姐的房间,轻声呼唤:“青青,起床啦。”
舒小姐毫无反应。
陈瑞安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青青,太阳照屁股啦,该起来啦。”
舒小姐缩了缩。
陈瑞安戳戳舒小姐的小脸蛋,俯在她耳边:“青青~”
舒小姐哼唧了两声。
陈瑞安加大了音量:“青青!”
舒小姐眼睛睁开一条缝,惊喜地发现喊她起床的人居然不是刘婶,而是昨天刚认识的小姐姐,甜甜地喊道:“姐姐~”
陈瑞安:“诶~”
然后舒小姐翻了个身,继续睡过去了。
……
最后,陈瑞安只好把舒小姐从床上整个扛起来,让她靠着床坐下,给她穿上衣服鞋子,再扶着她站起来——这才算把她“拎”起来了。
仅仅起床一项,陈瑞安感觉自己的能量已经被耗光,更不必提后面的刷牙洗脸梳头发了。
七岁的孩子,简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一抓一出溜,一个没看住,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
等把舒小姐伺候到了饭桌前,陈瑞安感觉自己像刚打完一场仗,这辈子都没这么累过。
早饭是白粥、外头买的胡饼、腌萝卜。最近米价面价高昂,能有精米精面吃,陈瑞安已经心满意足。
吃着早饭,刘婶端来一盘洗过的枇杷,道:“今早佃户送来的,说是城外山上摘的。山上的果子熟得晚些,这是今年最后一批枇杷了,吃完再也没有了。舒先生说给你们分着吃。”
舒小姐立马放下吃到一半的早饭,剥了一颗枇杷吃,评价道:“甜,比前几次的好吃。”
陈瑞安也拿了一颗。
这盘枇杷一看就是好枇杷,大约是佃户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一颗个头都很大,外皮也都没有损伤。
枇杷色泽橙黄,可见已经很成熟,皮也是轻轻一撕就掉下来了;放进嘴里,尝起来肉质偏软,味道的确很清甜,汁水充足,果香也浓郁。
刘婶紧盯着陈瑞安吃完了这颗枇杷。
陈瑞安给她盯得发毛,不敢再吃了,转而关照舒小姐:“吃小心些,别把核给吞进去了,卡住了不是玩的。你先把碗里的粥吃完,干脆枇杷叫刘婶拿回去,待会儿再拿给你当点心。”
舒小姐撇撇嘴:“不要拿走。这回的枇杷好吃,一会儿我要拿去给娘吃。”
刘婶不许:“夫人这些天咳嗽得厉害,我看是前几日贪凉,晚上坐在院子里吹风吹的,感了风寒。果子都是生冷的东西,夫人不能吃。”
这么热的天还能感上风寒,也真是奇事,舒先生说舒夫人身体不大好,难道就弱到这种程度?
陈瑞安忍不住问刘婶:“夫人嗓子痛不痛,有痰没有,是否流涕?”
刘婶答:“常说嗓子痛,有痰、流涕。”
陈瑞安接着问:“痰涕色黄还是色白?”
刘婶纳罕道:“色黄。你问这么多干什么,难道你还会做郎中不成?”
“算不上。我爷爷久病,我们一家人都成医了,耳濡目染的会一些。”陈瑞安道,“夫人不是染了风寒,你说的这些,恰恰是风热的症状,正该吃些辛凉解表、疏风散热的东西才对。”
刘婶将信将疑:“果真?”
陈瑞安见刘婶不信,接着问诊:“夫人是不是不仅不怕冷,还全身热重,微微出汗?”
刘婶这下服气了:“还真是!我还以为是天气太热,闷出的汗呢。”
舒小姐忙问:“那娘是不是可以吃枇杷?”
陈瑞安点点头:“可以。”
舒小姐欢呼,丢下饭碗,要把枇杷送给舒夫人。
刘婶急忙拦住:“还是不行。夫人脾胃虚弱,向来不吃凉的东西,也不喝凉水,否则便会腹痛腹泻。”
连凉水都不能喝!看来舒夫人的身体是真的不大好啊。
舒小姐很失望:“枇杷这么好吃,娘却不能吃……”
陈瑞安看得心软软,灵机一动,道:“谁说不能吃?不能吃凉的,那把枇杷做成热的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