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祈宗自徐问青离京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终有这一天,他不是不愿意回京,只是还想为皇室保存一丝的脸面。
也为他多年来的忏悔。
跪在蒲团上的徐祈宗缓缓起身,他对净念主持垂首,“主持,朕想和问青单独说几句话。”
净念主持看着这对剑拔弩张的父子,又是一声呢喃的轻叹:“六道轮回,善恶有定。可人间之事,却善恶难分。”
他的声音渐行渐远,徐问青在他走后卸剑,将身侧的长剑靠在门边。
他看着面前古朴庄重的如来佛像,竟沉默地跪下。
他脊背挺直,双手于身前合十,闭上的眉眼显得寂静而矜贵。他也曾在金銮殿外跪了九十九步,恳求有人能给他一个真相。
而现如今,他跪在佛前,祈求佛祖给他一个答案。徐问青抬眼,看到眼前的佛像睥睨众生,正冰冷地注视着他,他没有从我佛慈悲中感受到任何自己渴求的真情,只看到我佛高高在上,受众生敬奉跪拜,却不肯救众生于水火。
徐问青突然觉得这些年的坚持好没意思,像一场被既定结局的戏,更像一场笑话。
“我只想问,当年宋家之事,您知道真相,对吗?”
徐祈宗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他直直地望着面前这尊高耸的金身如来,而后俯身一拜,额头触地,久久不肯起身。
他没有回答徐问青的话。
徐问青看着他苍老的父皇彻底失望,他跪在佛前,请向来怜悯仁爱的佛祖听他讲一个故事。
璋和十九年十二月十二日,宋庚纪北上御敌,二十一年六月宋将军大获全胜返京,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位北凉送来的和亲公主,也就是德妃赫连宛若。
宋将军身受重伤只好闭门休养,无法见任何人。可就是在府上闭门的这两个月,宋庚纪居然带兵攻入西京皇城,意图改朝换代。当晚,西京混乱不堪,西唐危在旦夕。不过还好有范策这位宋庚纪的旧部站出来领兵抗敌,才可保西唐江山无虞。
“殷小姐怎么把我说糊涂了,那按照你的说法,宋将军岂不是真的反了?”
徐泊简前来寻问青不在,只好拉着殷从容让她将真相如实相告。
殷从容托腮,望着门外和煦的阳光,复又启唇:“您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呀。”
她拿出纸笔,又画了一个时间轴,而这一次,故事要从璋和二十一年六月说起。
璋和二十一年六月,战争进入了尾声,就在西唐即将战胜北凉的时候,宋庚纪出事了,或许说整个在边境御敌的西唐士兵都出事了。
交战前一夜,有人在他们驻扎营地的饮用水中下了毒,而这个东西大家都不陌生,就是北凉盛产的半叶花十香葬。一夜之间,所有的士兵连刀枪都拿不起来,这场仗自然没办法再打下去,可北凉却并没有大举歼灭敌军,反而和西唐的皇帝做了一个交易。
他们要和西唐通商,且要西唐每年进贡粮食和白银。
皇帝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北凉如此无礼的要求。他们一面和西唐交易,一面又押送宋庚纪秘密回京。待交易谈妥,北凉退兵,西唐自然大获全胜。
然而事情却远远没有这样容易,路上,他们杀掉了原本的宋家军,找人伪装成宋将军回京,这也就是为什么宋庚纪会提前抵京,因为回来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这岂不是意味着,西京城其实已经潜入了敌军。”
程少亭大惊。
殷从容伸了个懒腰,喝了一口茶润喉,“接下来,我们再看看这场戏是怎样瞒天过海的。”
真正的宋庚纪被囚禁在地牢当中,而假的这位不仅将宋家的所有人屠戮殆尽,还妄图夺取政权,攻入西京。事实证明,他带着假扮宋家军的北凉士兵的确就快要成功了。
四更天,正是百姓熟睡的时候,怎么会有人能在有人攻入城的那一刻就得知消息,肯定是有人提前布好局等着内外夹击,拿下西京皇城。
但是他忘记了一个人,也就是宋将军旗下先锋都候范策并未随军出征,而是驻守皇城,他带兵与叛军交战,在这个过程中,范策意识到眼前的宋庚纪是假的。于是他想揭穿他的真面目,却没想到反被击杀,而他的尸骨更是不知道丢到何处去了。
他本想顶着宋庚纪的脸完成谋反,可谁知有一个人的动作更快,皇帝提前找到了真正的宋庚纪,为了保住皇位,他又与赝品宋庚纪谈了一个交易。
他可以许他军权,无上荣耀,也可以让他成为人人称赞的平反将军。北凉的士兵已经杀红了眼,根本控制不住,这个赝品知道他们现在只不过是依靠北凉才可以完成大业,可他却并不想让西唐被灭国。
于是他答应了皇帝的提议,他伪装成范策,领兵带人歼灭了所有假冒的宋家军,成功保住了皇城。
事后,皇帝为了瞒住此事,赐死宋庚纪,又下了一个满门抄斩的命令,将死囚犯丢入宋府在众目睽睽下偷梁换柱。
牺牲一个宋家,保住了西唐、皇位、百姓、所有人。
徐泊简不可置信,忽然想到死去的真假德妃:“所以这两个德妃,也是北凉的易容之术?”
殷从容在宣纸上打了一个对勾,表明徐泊简的话是正确的。
“那陛下为何不彻底将知情人全部处死,反而要让殷丞相救我。”
霍萧不解。
殷从容轻叹一声,那声音像从天边而来,悠长又带着难言的苦楚,“大概,是有愧于宋家,想为真相留一丝光亮。”
“那平津王......?”
徐泊简还是不明白,既然事情的真相是这样,平津王在这里面充当的角色又是什么。
殷从容沉默了,她静静地看着徐泊简,像在告诉他,其实这个问题早有答案。
厅内无人敢言,他们似乎已经窥见了真相。
“父皇,您说,假扮范策的人又是谁?”
徐祈宗垂在身侧的双手一抖,他的唇也跟着褪色,直至避无可避,迎上徐问青冷淡的目光。这一声父皇,叫的他头晕目眩,承受了千斤重的指责。
“皇叔今年不过三十五岁,而您却是日薄西山,他安安分分呆在您的身边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取代您,可他又怕,因为您的几个儿子都很优秀能干,他不敢轻举妄动,害怕杀了您,这几个儿子会联手处置他。”
徐问青又想到什么,沉沉开口,“不对,或许说他本想直接杀掉我的,可惜没有成功。他要隐瞒身份,就不可以动用私兵,否则我们所有人应该早就死了才对。”
徐祈宗满眼悲哀,他看着徐问青竟落下两行泪来,“问青,你别怨我。”
不是你别怨‘朕’而是你别怨我。
现在不是皇帝在乞求臣子的原谅,而是父亲在乞求儿子的原谅。
徐问青起身,不肯再听,错了就是错了,死去的人更不可能复活,他没有资格代替宋家原谅一位失职的帝王。而作为儿子,他也无法代替母妃原谅失职的父亲。
可作为皇帝,他已经将这个王朝和百姓保护的很好,他徐问青也无法代替百姓和历史来评说。
他苦笑一声,看着眼前的佛祖,终于明白那句我佛慈悲。
世人无法原谅的,佛祖都会原谅。
徐问青茫然地起身,在外等候的皇后对他行了一个礼,“问青,我代陛下......”
他拿起剑,抬手打断了皇后高延嘉道歉的说辞,他不想再听下去了,他只想离开这个地方。
徐问青的步伐凌乱,几乎是仓皇而逃。
殿内,从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的徐祈宗终于重重地松了口气,将剩下的两拜磕完。对着不苟言笑的佛像,他长跪不起。
“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这句话不知是在问高延嘉还是在问佛祖,没有人回答他。
高延嘉上了三炷香,也在皇帝身侧跪下,“陛下,您是皇帝,对错不由他人评判,而是由历史来决定。”
徐祈宗偏头看向她,像迷失的旅人,喃喃问出口:“是吗?”
“是的。”
高延嘉的回复果断干脆,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陛下,您要振作,北凉七日后会派使节来访。”
徐祈宗终于回过神,“何时送来的消息。”
高延嘉轻声:“就在刚才,广川王派人送来的,您需得尽快返京了。”
徐祈宗:“嗯。”
山下,范策见到徐问青失魂落魄,心下疑窦丛生。
“三殿下,何故如此?”
徐问青抬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的有些勉强,范策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中忐忑。
“范将军平叛,当真是功劳一件。”
范策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懂徐问青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难道他查到什么了?
不、不可能,这件事只有陛下和他知道,所以他才有恃无恐,因为没人知道真相,查来查去也只能查到平津王头上,可平津王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
范策松了一口气。
“三殿下为何这样说。”范策的声音有些生硬。
徐问青却不再多言,他只挑眉一笑,翻身上马,“陛下不日就会派我们出兵北凉,我只是不想因为一些小事影响御敌。”
范策自然知道北凉一事,他拱手,虚伪的同徐问青笑道:“臣会配合好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