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锐之回家后,仿佛响起召集号角,出门在外的徐骢之和徐毓之两兄妹也相继在农历二十九那天到了家,人终于齐了。
徐锐之带着堂弟堂妹们,将徐家老宅里里外外清理了一桶,院子四周的沟渠扫了一遍,又用水冲了一遍;院子枯死的干枝拔除;瓦上的陈年旧渍也擦得干干净净。
乐得奶奶跑前跑后,给他们兄妹几个送水擦汗,嘴上念叨着除夕当晚要给他们几个包更大的压岁钱。
更加喜人的是抓住2只老鼠,消灭若干蟑螂,还有发现一窝刺猬。
“哥,快来看!这有一窝刺猬!”
徐骢之整理果树底下的一段绿化带,锄头扒拉着草堆,发现一个厚实的草团,扯开一看,里面团着三只小刺猬。
“真哒?!二狗走开,让我看看!”
徐毓之丢下手中的扫帚,跑过来,揪住她二哥后脑勺的一撮小辫子往后一掼,占据最佳位置,快要把头塞进草团里,“哇哦~真的嘞,三个小刺猬,眼睛还没有睁开!”
“你才二狗,死铁蛋滚开!是我发现的!”
徐骢之一脚踹到徐毓之撅起来的屁股,力道一点没省。
徐毓之跌了个狗吃屎,手脚并用爬起来,呸掉嘴巴里的草泥,吼叫着扑向她二哥,“死二狗!你死定了!敢打我!”
大哥徐敬之无语望天,自己两个孩子也是一男一女,也是一哥一妹,乖巧听话,兄妹情深,一点没让他这个老父亲难办。
可惜自己爹妈不给力,生了这两个神憎鬼厌的臭东西,打小互掐,关系一度恶化,甚至到了二者不能共坐一张餐桌的地步,后来被爸妈联手,混合双打才消停了点。
这不,现在没有长辈在场,俩狗子已经发展到互扯头发的阶段了。
徐敬之深吸一口气,拿出与自家父母一脉相承的收拾熊孩子的魄力,冲过去,一手薅一个头,往两边分开。
“哎哎~大哥,大哥!疼,我刚做好的发型!您轻点,轻点,我错了嘛~”徐毓之撒娇求饶。
“嗷嗷~大哥你干嘛?我劝你快放手,我弄死臭铁……”
徐骢之头铁,还敢去挑战大哥的地位,“啊啊!哥!亲哥!头秃了!真秃了!”
妹妹认错态度良好,徐敬之对这教育成果颇为满意,腾出手来专心对付这冥顽不灵的臭石头,“要去弄死谁来着?”
二狗屈服在暴力的淫威之下,“没,没谁……我,是我,我要弄死我自己,太不生性了,老大不小还跟妹妹打架!”
徐毓之站在大哥身后,嘴角疯狂上扬,做近各种调薪动作,差点没把徐骢之气得失心疯,想冲过来揍这屁孩子,却被大哥误以为他想反抗,不用想都知道结果很惨烈。
人民子弟兵的体力不是开玩笑的,一打二,绰绰有余。
一场兄妹混战,以二狗的哀嚎结束,铁蛋虽然败了但没有完全败。
三兄妹混战时,徐锐之背着手站在一旁围观,第一次感激自家爹妈只生一个的英明决定。
余光一扫,原来动静太大,奶奶往这边过来了,忙报备现场状况,“奶奶,二叔家这几个皮娃子打架呢,可激烈了,拉都拉不开!”
沈晚意瞅了瞅这三个泥猴儿,气得就地取材,捡气一根枯枝就去抽他们兄妹仨,“老大不小了还打架?不嫌丢人?没收你们的压水红包,到时候别来我跟前嚎,该!”
大哥徐敬之:“?”
又关他事?
二哥徐骢之:“……”
挨完一场又一场?
三妹徐毓之:“!”
为什么没收她红包?是二狗先动手的!
大佬徐锐之微笑着围观一打三,不费吹灰之力扭转局面,深藏功与名。
挨个收拾完后,奶奶得知打架原因竟是因为一窝刺猬,突然就沉默了下来。
徐锐之找来一件不用的浴巾,将几个小刺猬抱回了屋里,若暴露在这么冷的天里,没过多久就冻僵了。
“怎么院子里会有刺猬呢?”
“瞧这小爪爪小嘴巴,真可爱!”
“我看它们好像快没气儿了,应该是饿的,刚扒拉开来的时候没瞧见刺猬妈妈在。”
徐敬之走过来,扒拉几下小刺猬,再看看那破损的草窝,“刺猬妈妈应该死了,或者抛弃崽子了,你们看,这窝的草料还是旧的,按道理说到了冬季,母刺猬会叼来新草重新修正巢穴,新草比旧草保暖,这样它们才能顺利度过冬天。”
“哇塞!”
狗蛋兄妹二人组齐齐竖起大拇指,称赞大哥为当代福尔摩敬。
原来悄悄打工真的能惊艳所有人!
徐锐之也不禁望了眼这个大堂弟,依稀记得他职业不是动物饲养员,难道找了副业不成?
兄妹几个围着刺猬吱吱咋咋,奶奶沈晚意静静望着,从头到尾沉默不语。
她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同样是上午时段,那个离家的纤薄背影,一直往前走,孤孤单单的,相伴的只有硕大一只行李箱,一次都没有回头,直至消失在转角处。
她那时其实心里已经后悔了,后悔不该说那番话,想开口叫住她,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关上大门,她一个人独自在院子里呆了许久,直到日上中天,直到阿春过来说笼子不知道怎么弄开了,小小姐养的那只刺猬不见了,她才慌张起来。
她们俩屋前屋后找了许久,却没有找到,后来终于放弃,阿慧在这个家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不见了。
沈晚意觉得这或许是天意,这个不该出现在他们生活中的孩子,骤然出现,突然消失。
这十年中,她和丈夫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消失的孩子,直至丈夫徐仕明突发脑溢血,紧急入院,抢救三日三夜,宣告不治。
医生让家属进病房告别,他轻轻挨个碰了碰所有人的手,无话可说。
离世之前,他拉着她的手,涣散的眼睛默默望着他的老妻,留下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句话是留给那个孩子的,那个十年间从未提起,每个人心中却从没忘记的孩子。
他说,“阿慧……”
“滴……”
机器长鸣,线条归零。
那句最后的话,是未完的话
沈晚意泣不成声,趴在丈夫渐凉的胸膛上。
夫妻六十多年,她懂他,懂他的无话可说,懂他最后未尽的牵挂。
对徐家对妻儿,他尽到做儿子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守护徐家爱妻顾家教导后代,他们都很好,很优秀,已经超过了他所期盼的模样,所以他没有牵挂。
对许光慧,在徐家时他没有尽到庇护之责,令她经受流言蜚语的苦,在她离开徐家时,是他的懦弱他的妥协以致她颠沛流离,无人可依。
他对她有愧。
沈晚意懂徐仕明,她何尝不愧?
逝者若在世上留有未竟之意,灵魂沉重,无法投胎转世,七日过后便会化作孤魂野鬼,所以她拜托锐哥儿帮忙联系阿慧,她想让她回来见丈夫最后一面,了却丈夫的牵挂遗憾。
那个号码是她在以前旧的家庭座机上翻到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能打通,而且电话那头正是消失十年的孩子阿慧。
那个陌生的号码在十年前的冬至当天打开,沈晚意记得是自己接起来的,只是电话那头怎么都不说话,她觉得奇怪便挂掉了。
后来的每个节日,这通电话都准时响起,有时上午有时下午有时晚上,唯一不变的是静默。
不,其实也不全然是静默的,她在那通电话里听到过北风呼啸,行人喧闹,以及隐隐的抽泣。
沈晚意心里隐约猜到电话背后是谁,从来不去深想,只是从来不去求证,以为这样便能逃避现实。
这一逃便是十年,直到避无可避。
她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淡漠女声,骤然惊觉自己的自私和无耻,她践踏了一颗赤子之心,长达十年之久,所以她对阿慧的到来不抱期待。
直到那天宗祠门口,她从车上下来,一眼瞧见人群中仿佛发光的女孩子,眼眶骤红。
离家十年,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健健康康长大,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孩子,身姿挺拔,自信强大,活成了一株白杨树。
越发衬托出自己的阴暗自私,她无颜面对阿慧,葬礼结束后便离开了。
原本以为从此再无瓜葛,她安然等死,这样便和那孩子相忘江湖,此生不见,可今日,消失十年之久的刺猬再次出现,毫无防备,猝不及防。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她,徐家,必定与那孩子再次纠缠,沈晚意想。
徐锐之仔细打量着奶奶的脸色,福至心灵,骤然涌起一个念头,这是许光慧养的刺猬。
听到大哥说刺猬妈妈不在了,徐毓之弯腰揽住这些小可爱,生怕二狗来抢,“既然崽子没了妈妈,那我来当它们的妈妈!我会好好挣钱养活它们的!”
徐敬之徐骢之兄弟俩没意见,徐锐之走到奶奶跟前,蹲下直视她的眼睛,“奶奶,我把这几只小东西带去给它们的主人好不好?”
“主人?堂哥你是说这些刺猬是有人养着的?是谁啊,我问他要一个去。”
徐锐之不答,只静静候着奶奶。
沈晚意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半晌方回道:“去吧,拿去给她,本就是她的。”
随后她便推说自己累了,想回放房休息,徐锐之唤来佣人阿春送奶奶回去。
狗蛋二人组云里雾里,不知道大堂哥和奶奶在打什么哑谜,问自家推理强手福尔摩敬时又被他白了好几眼。
那白眼翻得可有水平,都快上天了。
中午散场,四人各归各家。
徐锐之领回一窝刺猬崽崽,可把阮欢神奇坏了,跟着水姨翻箱倒柜找针筒,又亲手兑了奶粉去喂,瞧着几个小嘴巴阿巴阿巴喝着奶,她的心快要被融化了!
喂刺猬崽崽就已经这么开心,如果是自己的孙儿的话……
阮欢悄悄回头望了一眼沙发上玩手机的儿子,心头已有计较。
而此刻,徐锐之望着手机上那条通讯记录许久许久,眉头轻蹙。
元旦那天,他鼓足勇气打通这个号码,为那晚自己的无礼道歉,
等待接听的过程中他想了很多,上次自己态度那么差,她会怪他吗?她会不会再也不理他了?
没想到接电话的另有其人,一鼓作气,再而衰,他到现在仍旧没有道歉。
那这个电话又该如何打呢?
难道说找到了她多年前养的刺猬,让她带回去?
如果她忘记她养过刺猬了呢?
如果她记得但是不要呢?
他又该如何自处?
徐锐之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胡思乱想使人疲惫。
他得去见她,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