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扣”
许光慧双手快速敲击电脑键盘,头也不抬,“进来。”
“许总,还在加班呐,很晚了,要注意休息啊。”
公司的清洁员伍月从门口探进来半个身子,拎着蓝色水桶,右手胳膊上搭了一条紫色毛巾,留着齐耳短发,脸颊上画着两坨明显的腮红,眼睛笑眯眯的,有种质朴的喜庆。
“明天上午两区总监竞聘最后阶段,我再琢磨琢磨方案,马上就要回去了。”
许光慧眼睛终于离开了电脑屏幕,扭了扭酸痛的脖颈,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眉头便蹙了起来,咖啡入喉,又凉又苦,一丝热气也没有了,正如她此刻加班的心情。
社畜不易,光慧叹气。
如果不是为了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她宁愿做个什么都不用想的,只做执行的小文员。
每天早九晚五,不用向上汇报,不用管理部门和下属,犯错了头上还有老大顶着,到点就下班,多舒服。
许光慧再次叹了口气,起身走向茶水间,准备换一杯热咖啡。
“哎,喝咖啡不好,晚上会失眠的。”
伍姐亦步亦趋跟在许光慧身后,像个老妈子一样唠叨。
许光慧闻言,漠然的脸终于泛起一丝笑纹,“不碍事,我习惯了。”
“还是得注意啊,我在新闻上看到有人喝咖啡喝进了IUC,是IUC吧?嗨,我也不懂是个啥,反正就很可怕……”
想起昨天下午老主人去世的消息,伍姐脸色黯然了几分。
她瞧着许光慧从盒子里抽出一条速溶咖啡,眼里透露出浓浓的担忧,仿佛她喝的是穿肠毒药,下一刻就得躺着进医院了。
许光慧:“……”
手里的咖啡顿时不香了。
其实,伍姐,眼神可以稍微收一收了,不用那么真切,真的,不然她会怀疑自己手里拿的是一丈红。
感受到领导的迟疑,伍姐以为劝说起效,立马从制服衣兜里掏出一瓶纯净奶,硬塞到她手上,“听老姐的,今晚就喝牛奶,喝完牛奶就下班回家休息。”
许光慧拎着手上带着暖意的纯牛奶,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好好,我保证喝光光,马上下班!”
她疯狂加班,伍姐疯狂劝她下班,此类对话在过去三年里都形成规律了,跟南方人吃饭前必刷碗的仪式感一样,甭管有没有用,但必须要有这种操作。
经过伍姐身边时,许光慧猛吸了一口纯奶以示自己说到做到的决心。
“姐,如果不是认识你这么多年了,我都怀疑你是别人派到我身边的卧底呢。”
是办工室里同事派来的卧底,是她升职加薪路上的挡路人。
许光慧自顾自说着,没有看见身后的伍姐脚步凝滞了一下,手上的抹布掉到了地上。
伍姐弯下腰捡抹布,掩饰脸上的慌乱,“胡,胡说什么,姐什么来头你不知道吗?还逗姐。”
“逗您呢,快干完下班吧,我再改一下方案就回去了。”
许光慧与伍姐告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是的,她对伍姐知根知底,才会在她面前那般放松,做回一个二十多年的女孩,而不是时刻西装笔挺的代理总监。
伍姐的出现是第二个意外,如好友张灵山一般,莽撞又不能阻挡冲进了她的人生。
那一年,她实习期还没过,同期相熟的海外实习生黎雨时辞职,家里的保姆不再聘用,没了去处,转手推荐给她。
她那时候还在赤贫线下苦苦挣扎着,连吃饭都是问题,哪养得起保姆,只好推荐到公司来做保洁员了。
那个保姆就是伍姐。
人力资源部管理着公司人员的进出,每日迎来送往,面试者在她眼里,好比大小不一品种各异的萝卜,她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萝卜放在合适的坑里。
伍姐不过是众多萝卜中的一个,没有交情,面容模糊,转瞬即忘。
招聘专员,保洁员,虽然在同一家公司,但是工作业务天差地别,更何况二者年龄差距甚大,能搭上话的概率几乎没有。
可是,这个年龄足以做她妈妈,没什么问文化的妇女,竟因为她的推荐而心存感恩,时时刻刻想报答自己。
在她加班时捎些牛奶水果过来,在她被上司责骂时,找到躲在厕所偷哭的她,给她一张纸巾,在过年过节时给她发小红包,在她休息时免费给她开小灶,做尽各种好吃的粤菜,尤其一道菠萝排骨做得极赞……
伍姐是北方金都城人事,却做得一手清淡精致的传统粤菜,会根据四季时令炖各种补品汤水,俨然是一本行走的粤菜食谱,神奇得很。
作为被投喂的一方,许光慧身心皆得到极大满足,这么多年漂泊,竟然还能遇到一个如此对她胃口的人,真是幸运。
每到周六日休息或者伍姐休长假时,她都会请她过来帮忙做两顿饭。
日复一日,当初萍水相逢的伍姐已经在她的租房里讨论晚饭吃什么了。
她每每想起,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在成年之后,在孑然瓢泼多年后,接纳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进入自己的生活。
但事实却是如此,或许这就是日久见人心吧。
许光慧嘴里咬着吸管,想着旧事,走回办公室,心里明白方案该如何修改。
“嗡嗡嗡……”
桌上手机震动,她快步坐到转椅上,边接听电话边盯着电脑,“您好,请问哪位?”
“我是徐锐之。”
一把低沉的男声顺着电波,钻进许光慧的耳膜。
徐锐之?这谁?
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修改方案上,右手不停敲击着键盘,脑子飞速过筛,检索这个人的名字信息。
她不认识什么徐锐之,或许打错电话了吧,“不好意……”
“徐仕明是我爷爷。”
男人打断许光慧,惜字如金地补充着,多说一个字要钱似的。
徐仕明……
许光慧一顿,右手指尖停在鼠标上,只觉浑身僵硬。
一个消失十年的名字,猝不及防出现,振聋发聩。
沉默在弥漫,久经职场的她竟然有了一丝无措,咬了咬嘴皮子,不知如何接话才最合适。
这通电话将她打回了新人时代,她又成了那个冷漠的木头女孩,眼瞧着场子冷下去,却死活憋不出一句俏皮话来,内心烧了一场又一场的大火,焦灼,煎熬,面上却什么都没有显露出来。
她装得一手好逼,骗过许多人,却唯独骗不了自己。
沉默中,手机又再度传来男人的声音,“爷爷他在昨日下午17点过世……”
昨天是吗?
许光慧下意识去瞧墙上的挂钟,此刻九点四十分了,不知不觉夜已深。
昨天那个时间,她在干什么呢?
她想不起来……
“明天上午十点送别会,你……”
男人似乎非常疲惫,停顿了一下方继续,“来不来是你的自由,只是,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
手机屏幕早已暗下去,许光慧却依然维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似乎透过那切断的电波就能够倾听来自遥远北方的呼唤。
“阿慧,来陪爷爷杀一盘!”
“阿慧欸,吃饭咯~”
尘封的记忆一缕缕被撕开,鲜血漫延,那些在脑海中黑白的片段便一点点染了色,鲜活过来。
干燥的风,有时温柔有时爆裂,不变的是风里尘埃的味道;
高大的泡桐树,春天热烈开花,夏天遮蔽红日,她小的时候很是喜欢,曾经在树下睡着过;
厚重的石板路,上面疏疏密密布着一个一个小坑,雨后晚上,月亮爬上树梢,坑里落满了天上的月亮。
行李箱在上面划过发出沉闷的哒哒声,能穿透高高的院墙和厚重的大门……
她被驱逐出那个家竟然十年了,她在外漂泊也十年了。
在这一刻她似乎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成了此刻光鲜亮丽却面目模糊的成年人,她要做的就是坐下来,着手准备明天的竞聘。
一个纵身跳进了时光长河,逆流而上,成了十年前那个面带笑容眼睛装满期许的小女孩,再一次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走进幽深的老宅。
理智与情感在无声较量,谁也无法战胜谁。
墙上挂钟脚步声滴答,电脑主机上电流轰鸣,空调风口风速裹挟,这些细微的声响吵闹得令人难以忍受。
这是黑夜吞噬白日发出的喧嚣,她在这喧嚣中品味到了孤寂。
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孤寂。
时间在流逝,纸张在泛黄,而她被光阴冲刷着侵蚀着,改变了形状,终究成了流沙,溃不成军。
时针指向了十一点,许光慧点击鼠标,电脑桌面重新亮起来,她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方案,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不过瞬息,她重新睁开了眼睛,“好,我会在明日十点前赶回去。”
这是给徐锐之的答复,话落半空,无人接应,便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想送爷爷最后一程,为纠缠不清的前尘旧事做一个了结。
她关闭方案,合上手提,拿上外套往外走去,高跟鞋敲击着地板,刺破黑暗。
人生是一道选择题,选择意味着失去,失去意味着后悔。
无论选择哪个选项,终究会失去其他的可能,可是活在当下的人们,没有上帝之眼,看不破眼前这些岔路,哪条才是通向利益最大化的路。
唯心而已。
当无法抉择时,闭上眼睛,心会指明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