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长宁河岸棚户区。
几栋老砖楼突兀地立在大片平房之间,砖楼的走廊内,几道急促的脚步由远而近,黯淡的钨丝灯似被惊动,噼啪响着发出最后一丝光亮。
嘶啦——
宋柏走在最前,撕开封条,进入洪二发租住的小屋。身后跟着江桢和技术队吕静柔,她白天参与了现场复勘,在回家路上接到电话,带他们重新进入现场。
江桢有条不紊地在门口穿鞋套,即使外面是夏天,砖楼无窗的楼道里还是潮湿阴冷的,他脸色苍白,身上披了件警服外套,衣袖和下摆处有点大,明显不是他自己的。
这是个狭窄简陋的通间,站在门口一眼可以看到摆在窗下的单人床。房间出乎意料的干净,除了堆在床边未拆封的香烛纸钱,没有其他杂物,就连床上的被子都是叠好放在床头的。
钢架床另一侧的地面上放着一只打开的黑色行李箱,里面叠放着包括工服在内的几件衣服,似乎是被拿来充作衣柜。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很淡,像是放久了的樟脑球,又更加柔和。
吕静柔啪一声按亮顶灯,已经走到床边的两人都下意识低头避光,江桢蹲在那只行李箱边,就手翻了翻里面的衣物,随着衣物翻动,那股气味越发明显,他只觉得记忆深处的某个词汇和这香味存在游丝般的联系,但太微渺久远,他想不起来。
“痕检已经翻过了,这箱子里没有血衣,只有证件和一点现金。”吕静柔说。
宋柏蹲在另一侧,把他们要找的琉璃珠一颗一颗捡进证物袋中。从照片看,珠子像是手链绷断之后散落,洪二发没有来得及捡起收拾就出了门。
如果是站在床这个位置弄断了手链……江桢把箱子里的衣服都翻了一遍,可一颗珠子都没有。
他想了想,问吕静柔,声音有点哑:“证件和现金是放在一起的吗?”
“嗯,左边夹层,还有些个人物品,我们检查没问题之后放回去了。”
江桢拉开已经不太流畅的拉链,夹层很深,挨着开口处的是技侦放回去的东西,包括证件、钱和一张照片,江桢翻过来对着顶灯仔细看:一张全家福,年轻了许多的洪二发一手搂着同样年华正好的女人,一手抱着尚小的孩子。
夫妻俩对着镜头露出腼腆羞涩的微笑,洪二发一脸柔和,简直和白天大闹分局的杀人犯判若两人,显得和那证言中浑身浴血的凶徒无比割裂。
另一边宋柏已经捡起所有的琉璃珠,把它们放在证物袋上试着摆成一串,但怎么看手围都太小了一些。
这么小的手链,别说是洪二发一个中年男人,就算是成年女性也很难戴进去,看起来只有小孩能戴。
江桢凑上去看,珠子很平常,只有几颗。他想了一会儿,翻了翻香烛袋,没有他想找的东西,便干脆趴下身把手伸/进床底摸起来。
“下面我们也看过了,没有东西。”吕静柔对痕检的工作相当自信,“连一颗老鼠屎都没有。”
宋柏问:“你找什么?”
江桢揉了揉鼻尖:“线。如果这条手链是戴着时断开了,珠子掉了一地,那断开的弹力线呢?线会留在某个或者某几个珠子里,最少也会在地上吧?”
宋柏跟着明白过来:他们找到的手链还不完整。
江桢说完停顿了一下,又摸进行李箱的夹层,这次他摸得格外仔细,以防柔软、容易被当成线头的弹力线落在底层。他的手指顺着粗粝的布料向下,意外地,触碰到了一个撕开的、边缘不整齐的地方。
一个……破洞?
这个老式行李箱内/侧是双层的,使用年久,夹层底部磨得破开了一小块,江桢用手试了试,只能过去两根手指。
他把手抽出来,沿着双层的布料向下摸,果然,快到行李箱底部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凸/起。
宋柏凑上来摸,也摸到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脏不约而同地怦怦跳动起来。
宋柏对吕静柔说:“帮我拿把剪刀。”
尼龙布并不很好剪开,宋柏一直剪到靠中间的位置,剪刀的前端才碰到一个硬物。
他伸手掏出来:一/大颗长椭圆形像是木头雕刻的珠子,中间还挂着断开的弹力线;一枚小钥匙,和弹力线缠在一起。他掂了掂,这两样东西都挺沉,估计因此才从洞中漏了下去。
他仔细看那颗珠子,不由得“嗯?”了一声。江桢闻声凑了过来,空间窄小,两人不得不肩膀挤着肩膀,他闻到江桢被熟悉的淡淡的薄荷叶香气笼罩,那是属于他的警服外套上洗衣凝珠的味道。
也许是白天呛了水,入夜之后江桢就有点发低烧,但精神看着还好。作为从照片上发现端倪的人,他执意要到现场看看,宋柏勒令他喝了一袋感冒颗粒,又多穿了件衣服。
“这是什么?”吕静柔俯身,马尾发梢呼地滑到身前,她皱起眉打量被宋柏竖捏在手中的木珠子,“这人怎么没有脸?”
这是一颗精工木珠,整颗珠子竖起来看是个盘腿而坐,双手持印的人像。人像半袒身子,连布料褶皱都被刻了出来,脸却被粗暴地抹去了。
江桢就着宋柏的手转动木珠,数道:“一,二,三……”
“你在数什……”
宋柏问到一半,愣住了。人像背后左右两侧各有三条手臂,手中各持宝器,因为太小而分辨不清究竟是什么。六条手臂弯成不自然的角度,看起来格外柔软,更像舞动的蛇。看这颗木珠其他地方的细节,这绝不是雕工不好所致,而是刻意为之。
“这是——”
“神像。”江桢拇指隔着手套摩挲木刻起起伏伏的纹路,想要借此唤回些许记忆,“看起来有点眼熟。”
宋柏把琉璃珠子和木珠放到一起,拼凑成一串完整的手链:“你见过?”
他望过来的眼睛带着些许审视,神情和白天问起手心那条疤时一模一样。江桢凝望木珠半晌,放弃般叹了口气:“没,就是觉得有点邪,可能恐怖片里有吧。”
说罢他拿起另外一个发现——那枚小钥匙,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上锁的东西,在门外试了试,也不是家门钥匙。
他的表情这才有些奇怪起来:“屋里原本有锁上的东西吗,柜子之类的?”
吕静柔摇摇头,问:“会不会是随手塞在夹层里忘了的?”
“不会。”宋柏冲被拿出的照片和证件扬扬下巴,“他只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这里,身份证、钱、全家福照片,还有……这个珠子。”
“看来琉璃珠不重要,重要的只有这颗木头珠。问题是,这把钥匙是用来开什么的呢?”江桢屈指轻叩那枚铜钥匙,百思不得其解。
一阵嗡鸣打断他的思绪,是宋柏手机在响。后者看了来电显示,就在屋中接起电话,按下扬声器。
那一侧是负责在中心医院看守洪二发的实习警员童海,看电话被接起就兴冲冲说:“宋队,我们给洪二发手机充电之后,发现里面有几条催租短信,按照电话打进来,对方说洪二发租了个集装箱,这个月钱还没付……”
瞬间站在门口的吕静柔和低头沉思的江桢同时向这边扭头,两人眼睛都是雪亮,宋柏问:“地址呢?”
童海那边报出地址,吕静柔已经用手机地图查好,转过屏幕给两人看:很近,步行就可以走到。
“打电话回队里,告诉他们这个地址汇合。”宋柏扬起手机,对江桢说,“你找的‘柜子’来了。”
.
地址指向的地方是为长宁河旧码头设立的集装箱聚集区。
从洪二发的住处步行,不到二十分钟就能到达这里。
如今这个码头早已废弃,集装箱区多数转租他人,深夜四下皆寂,一人半高的集装箱静里夜色之中,如同一个个待被发掘的漆蓝魔盒。
“B0856,B0856……”三个人打着手机电筒,找到属于洪二发的那只集装箱。
箱门锁住,用的是简单的铜挂锁,江桢上前,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入、转动。
挂锁应声而开。
潮湿的河岸令箱门锈住了,强行拉开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一阵呛人的浓香扑面而来,江桢下意识抬臂护住下半张脸,尽管如此,还是连连咳嗽。时来地夜风穿过打开一缝的门,尖啸而过,如鬼泣呜咽。
呜——哗——
无数道影子从集装箱中扑出来,江桢被猛地一拉,身后的宋柏下意识抢身挡在前面。
两人站稳才发现那是被气流吸出的黄/色纸符,朱墨写就的未知花纹密密麻麻,如昆虫的复眼,让人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们……你们看。”吕静柔连声音都在颤/抖。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张坐垫,表面布料已经破开,看上去已经用了很久;蒲团前摆着木桌,木桌上坐着一只铜像,身体半坦,双手持印,六条手臂如狂蛇舞动在身后。
黑漆盖住了铜像的脸。
铜像左右是两个白底红字石牌,左边的写“爱妻,焦秀兰”,右边的写“慈母,孔福梅”,竟是两个灵位。
这张被当作香案的木桌边还放着几乎燃尽的线香,香炉中积着的厚厚一层香灰随风扬起,地面上纸符簌簌作响,江桢的瞳孔瞬间不受控制地放大,那黏着类似焚香气味的画面旋即浮出记忆之海——
女人跪在自家缝制的蒲团上,面对一方小小的神龛。水晶念珠在她手中发出喀啦喀啦的轻响。暗红发光的电子香烛照亮她餍足的脸,她转过身,把他搂进怀里。
好闻的烧香气味钻进鼻腔,年幼的江桢茫然地伏在母亲肩头,看着供桌上身披红布的神。
他努力睁大眼睛看神,而那神没有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