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酉顺着母亲的眼光看去,外间立着一个人。看不到脸,月白色的袍子,脚上蹬一双同色的布鞋,乍看平平无奇,其实鞋底比普通鞋子纳得厚,不新了,却鼎鼎讲究一尘不染。
酉酉眼光游走着,粉面上的表情渐渐痛苦起来。
是他!太熟悉了,一起度过那么漫长的时间,酉酉只看他的一个衣服角也知道是弘历。
酉酉紧紧抓着母亲的衣服,眼眶里的泪珠儿汩汩滚落下来,嗓子哽住了,那句“额娘”再叫不出来,顺势便往母亲身后躲。
富察夫人握着女儿的肩,不给她挪动,一力把她往外间的方向让,小声说:“儿啊,儿啊。”
少女僵住了,抬脸看母亲,她母亲殷殷地盯着她:“酉酉,四爷想见你。”声音更低下去,富察夫人弯腰,气息在酉酉耳边轻响,是母亲对女儿说的体己话,“你父亲兄弟都还在朝……”母亲再直起身子时甚至挤挤眼睛,示意少女不要再说不合时宜的话。
酉酉圆眼睛盯着富察夫人大气端庄的面孔,满眼的泪,母亲的面貌在眼前模模糊糊,陌生起来。慈爱、敦厚呢?对子女的爱护和娇宠呢?酉酉两辈子了,头一次从母亲眼睛里看到她不熟悉的东西,她从来没想过的。
若她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她断断读不出母亲脸上的世故老辣,可她已经活过一世,富察酉酉已经在红墙深深的后宫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再含蓄的市侩,也躲不过她的眼睛。
她突然乱了。
一直以来凭靠的、仰仗的、依赖的,甚至是她重生的由来和缘起,瞬间崩塌了。
她迷迷糊糊松开搂着母亲的胳膊,魂魄飘渺起来。
原来她只能是宝亲王的福晋,或是宫里的娘娘,不能是父亲母亲的女儿,傅恒的姐姐。或者只有是宝亲王的福晋、宫里的娘娘,她的父亲母亲才认她这个女儿,傅恒才认她做姐姐。
这大半个月家里人对她的不闻不问突然解释得通了,甚至,前一辈子,傅恒往皇帝姐夫屋里送人都解释得通了。往事一幕幕在眼前过,顺着这思路想,往日想不通的一下子就想通了。
富察酉酉听到“吱”一片蝉鸣,她晃晃悠悠回转神思。
满眼都是泪,混沌地含在圆杏眼中,眼前是一片模糊。
模糊的弘历的脸,那管鼻子尤其瞩目,她轻轻垂下眼,两行泪顺着眼角连着串儿地滚落。
躲不开他的眼睛,黑沉沉的眼睛,细长的,内里的光却奕奕地灼人。
酉酉只管垂着头。耳朵听着院子里蝉鸣,热闹的,一阵一阵,此起彼伏,似曾相识。
她心念一动。
今儿是什么日子?
七月十八?!
她立刻又哭了。
上一辈子,就今儿,她头一回见他。一见郎君误终生。
富察酉酉是最痴情的女子,吃了一辈子苦,这些仍牢牢记在心里。她忍不住扭脸看一眼弘历。
她仍坐在书桌前,现在,母亲,走了;小丫头们和嬷嬷都被打发了;屋里只余他跟她。
他不知何时从外间进来,掇张椅子坐在她旁边,她对着书桌,他对着她,盯着她的侧脸。
她一扭脸,他不得了,心念激转,伸手拖着她的椅子一转,两人便面对面了。
终究是离得远,她落在圆脸旁的一滴泪,将落未落的,晶莹地悬在下巴颏。
他敛了眼睛里的光,轻轻皱眉,伸出细长的手,在她面上轻轻一点,把那颗泪蘸在指尖。
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眼瞥到他的手指迫近,竟抑制不住地哆嗦一下。
他慢慢悠悠地抽回手,出其不意地,把那颗泪送到唇边,轻嘬指尖,眼睛一直定定盯着富察酉酉的脸,黑瞳瞳的眼睛,光芒闪烁不定。
他没碰她,可她的每一寸肌肤都不像自己的。
就这么僵持着。
“苦的。”他终于赏赐一样吐出这两个字。嗓子有些哑,外人不知道,是他胡闹了大半个月的缘故。
从他进了酉酉房里,酉酉心里已经百转千回。听着自己的心,擂得鼓一样,混着外头院子里的蝉鸣,还有她章法全无的呼吸,有呼无吸,有吸无呼,她在他的注视下几乎窒息了。
他才终于肯开尊口,吐出不着情绪不露痕迹的这两个字儿。
她没法单独对着他。
只要她单独对着他,上一辈子就如潮水汹涌,她非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若不,她便不自觉地化身贤妻良母。
譬如现在,她听到他说出两个字儿,终于能喘口气。眼观鼻,鼻观心,面儿上纹丝不动,但是心里松松的,喘口气儿。
正值酷暑,她心念一松,面上就开始流汗。
当姑娘的时候富态,最近又在屋里闷着娇养,粉白的面尤其圆润,这会儿热红了脸,哭得浑身燥,汗也凑眼泪的热闹,顺着下巴颏滴,她怕弘历再伸手,自己举止僵硬地捏着帕子印了印脸颊。
仍垂着头不吭声,眼泪“啪嗒”“啪嗒”一颗颗往衫子上砸。
视线里直愣愣闯进来他的手,拇指捏着中指,食指散荡得捏成个半圈,然后抬高了,扶在她肉圆的下巴上。
酉酉又不能喘息了,耳边响起他微微沙哑的声音:“今儿是什么日子?”
话音刚落,两人视线搭上,他点漆的眼睛里重新晶光闪烁,灼灼地盯着她
她下意识摇头,可是下巴被他捏着,动弹不得。
她只得垂了眼睛,小扇子一样的睫毛,粘着泪,一颤一颤的。
“你知道的?”他问。
酉酉摇头。
“你……”他顿一顿,这是他难得多话的时候,虽只吐露一个字,沙哑的嗓音,似有无限的衷肠藏在那一个字儿之后。独一无二的爱护、独当一面的担待、只给她的温存和柔情……
他就是那么个人,冷,可是又让人总期待他。
她上当了,听了这个字儿,不由自主抬眼睛看他。眼睛里的神色很慌,混着渴望。
这一看让他有了底,后面的话说得越发缓:“记得今儿?我们的婚事儿。”
这十个字儿说出来,她的圆杏眼儿里的神色立刻变了,眼泪顺着泪痕汩汩地流,清澈的眼睛霎时生波,过去四十余年的岁月在眼前闪,鼻梁轻轻打褶,眉毛也在拧。
没有一个欢愉痛快的片刻,全是苦。
弘历马上严厉了:“你记得!”比先前更慢更重的一字一顿。
本来俩人端正地各坐一张椅子,他看到她变了脸色,伸手去搂她,恨不得把她摁在怀里,过去这半个月的不如意化成刹那的怒不可遏。
什么“冷面王”、“山巅上的白莲花”、“金匮储君”,他把那些虚名揉了个稀巴烂,只管箍主怀里这个蜜糖一样的软和人儿。
他原本闹不清她是不是还记得上一辈子。
要说她记得,她闹了退婚;要说她不记得,她掴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他想来想去,都捋不顺。
可是,刚刚她的神色,他认出来了,那是她上辈子四十岁后,经历了丧女丧子之后才不经意间会露出的神色,满是无可奈何,还有认命,甚至认输,满是苍凉。
她对着太后、娴妃,甚至最后对着喜绕,每每流露这样的神色。
他记得。他对她的认命认输极不满,可是无可奈何。
她记得!她记得他俩的前尘往事!她不是十六岁的她,她跟他一样,是重生回来的,她知道她曾经嫁他,生儿育女。
那她退婚?
他突然心抽搐地疼起来,怒气直冲天灵盖,他想了她五十年,她又活一世,居然退婚,变着法儿不嫁他?!甚至打他?!
酉酉想起那日打他,把他打懵了,她刚好脱身,这会儿情急仍是一抬手。
孰料,他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顺势拉着她的胳膊蜷进怀里,宽厚的一面胸,把她抱个满怀。
富察酉酉挣扎,她现在坐在他怀里,胳膊动不得,腿脚使不上力,浑身不着力,他牢牢箍着她,像母亲抱小童,又像,又像许多年前,她失了女儿,小阳春殁,她病得七荤八素,神志不清,有时候醒一下,就这么坐在他怀里。
可那一辈子已经化成烟儿,她在乎的人都殁了,她也薨了,人死了,往事也一笔勾销,这一辈子她想过不一样的日子。
不提父母,酉酉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寻个好脾气的姑爷,她当个热乎乎的说一不二的跋扈姑奶奶。
所以她不能这么卧在他怀里,什么样子,他们不是夫妻,他们甚至没有婚约,他们没关系!孤男寡女的。
这么想,她又挣扎起来,直到听他叫:“酉酉。”
嗓子哑了,这两个字就低低地飘在肌肤上、衣裳上,抚着鬓角和耳廓,除了他俩,第三个人万万听不到。
她心软了,去看他,他的神色像个耄耋老人,眼里的神色不是年轻人的,带着暮气,更多的是沧桑,不如意的生活磨砺出的荒凉。
富察酉酉一愣,贵为天子,日子也不如意?
她叹口气,说:“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