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痛感还在持续不断。加西亚眼前的世界渐渐落入一片黑暗。

“加西亚？加西亚！”一个女声温和唤他的名字。

加西亚缓缓睁眼，四周只有带着金属光泽的墙壁。“这……这是哪？”

“孩子，别害怕，我是妈妈。”妮娜柔声说。

加西亚转头，熟悉的面孔倒映眼底。他抬手揉揉眼。一股强烈的坠落感袭来，吓得他瞬间坐起了身。他的世界自从那次坠落之后就陷入一片混沌，他找不到任何关于那天晚上之后的部分。

“我……我还活着吗？”加西亚眨着眼看这个自称是妈妈的女人，可眼前的妈妈，却比他记忆中的苍老了许多。额前夹杂着几缕落了新雪的发丝。

“当然活着，你等一下，我去叫爸爸。”妮娜轻轻拥他，转身出了那银色的房间。

加西亚茫然抬手按在胸口，隔着单薄的白睡衣，他的手心里没摸到任何波动。他不死心地又在手腕，颈侧都摸了摸。

没有心跳？

加西亚茫然站起身，走向穿过各种带有机械手臂的器械，走向房间里唯一一个写字台。写字台上放着一叠叠稿件。加西亚颤抖着伸手去抓，一页页地翻，那些平整的稿件在他的手心里渐渐拧出了皱纹。

实验序号109：未能开机……

实验序号247: E-β73第五节点应用失败，未能正确植入记忆……

实验序号290：运动系统崩溃……销毁……

实验序号337后面的报告还是空白的。而标注的日期距离加西亚脑海中的记忆已经相隔了十年。

“加西亚！”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加西亚转身瞬间，父亲却没从他脸上看到预期中久别重逢的欢喜。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这是怎么了？我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啊！”加西亚抓着父亲的手臂，金色双眸里全是无助，可奇怪的是，他明明感觉那灼烈的情绪奔涌而出就要将他淹没到窒息，可眼里却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

“加西亚，冷静，你是我们的孩子啊。”埃米尔把加西亚揽在怀里，紧紧抱着。

加西亚闭眼，父亲身上的气味还是那样熟悉，干爽，冷冽，就像挥发过的酒精。

大火……坠落……疼痛……窒息……不对！我一定是死了！

“爸爸……我死了对不对？我十年前就死了对不对？”加西亚忽然从父亲怀里抬头。

父亲红着眼圈叹气。“你说得没错，那具血肉之躯已经不在了。”

“那这是什么，我是什么？”加西亚扯开白睡衣腰间的系带，从上到下地看着自己这具没有心跳的身体。它陌生，又熟悉，没有疤痕，没有伤口，可却连每一颗痣都还在原来的位置。

“十年前有个小孩失了约……妈妈爸爸这十年来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让你回来，希望你别怪我们，擅自给你做了这具机器身体。我们真的很想你……”妮娜肩膀颤抖着，泪水含在眼圈里摇摇欲坠。

加西亚忽然就不挣扎了。他重新套上睡衣，赤着脚走近妮娜身前，抬手帮她擦眼泪。“妈妈，对不起……我不想那样的……我想回家，我不想留在贝尔蒙凌晨的冷风里……我害怕……可是太痛了……我撑不住了……”

“孩子，不怪你……不怪你……妈妈爸爸带你回家，这就带你回家。”

……

“加西亚！加西亚！醒醒，你听得到吗？”

“莫恩……”朦胧中加西亚叫了莫恩的名字。眼前银色房间逐渐远去，纳马多的办公室重新出现在视线里。加西亚才恍然发现，自己刚刚是陷进了曾经丢失的记忆里。

“加西亚，你还好吗？”莫恩跪在加西亚面前，抓着他的手，眉间隆起细小弧度，一双黑色眼里全是担忧。戴伦扶着加西亚的头靠在自己的侧腰，一只手揽着他肩膀。怕他没了意识从椅子上摔下去。

站在一旁的纳马多手里紧紧抓着资料，眼圈有些发红。

“我……是我爸爸妈妈……给我造了这具身体。他们……是做仿生机器人研究的工程师……十年里……实验了337次……”加西亚的身体瞬间没了力气，莫恩眼疾手快起身把他接在了怀里。

原来……AI3200……337是这个意思……加西亚根本没什么副本，也不属于任何一家公司，他的归属权只有一个，就是他父母。

“别强迫自己，不着急，我们都可以等你，慢慢来好不好？”莫恩贴在加西亚耳畔，加西亚能感觉到他温热湿润的呼吸，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别放手……”加西亚把额头抵在莫恩肩上，缓和片刻，颤声说出了几个字。

别放手……这怀抱是汹涌而来的痛苦即将把他击碎前，他能找到的唯一庇护所。

“不放，你放心靠着。”莫恩就用这个让他又累又别扭的姿势撑着加西亚的身体。直到戴伦扯来了另一张椅子。

“我儿子六年前因病去世，当时才十七岁，要是早知道有这种技术，我和我妻子不惜一切代价也会想办法把他的记忆留下来，可惜了，来不及了……那记忆早就跟着□□变成一堆白骨了。”一直默不作声站在莫恩身后的纳马多忽然开口，中年沉稳的声音里却全是叹息。人类的身体如此脆弱，他们会死于疾病，衰老，或者其他随便什么东西。带着那颗情感丰富的大脑和五颜六色的记忆永葬地底。

莫恩身子僵住半晌，才回过头：“对不起啊……我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

纳马多苦笑：“所以你能懂我为什么选择帮你们。或许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用这样这样的方式继续走下去，带着生前的记忆留在亲人爱人身边，要是能有这个机会就好了。死神带走的其实也不止是那个人。是爱，也是我的心。”

戴伦走上前拍他肩膀：“我能懂，任何一个为父母的人我猜都能懂。”

纳马多摇头：“我也不该说这些的，你们听了都跟着难过起来了。那孩子的父母要真像他说的那样，在三年前就掌握了仿生机器人的制造技术，那绝对要算做抢手的高精尖人员，卡尼尔对外保密了他们的职位，但很有可能他们的死才最终导致了卡尼尔科技妥协，被奈特收购。”

可加西亚父母离世后……他到底去了哪里？莫恩心中疑惑，但看着勉强靠着自己才能撑住身体的加西亚，也不敢多问。他的回忆像是隔着某种枷锁，让他想起来身心俱疲。

莫恩把加西亚的下巴搭在自己肩头，拿出手机，双手穿过他手臂环在他背上搜索资料，奈特科技推出的首款型号为AI4120的仿生机器人是在两年前，比加西亚出现整整晚了一年。莫恩翻看着他的功能说明书。忽而抬头问纳马多：“奈特一共出了多少型号的仿生机器人？”

纳马多在电子屏前搜索：“一共七个型号，不过生产最多的就是保姆型和救援型。”

“功能说明书都拿出来比对一下！”莫恩说。

纳马多把电子屏拉向莫恩，屏幕上出现了七张功能说明。

“生命体征监测模块……纳米自动修复损伤……环境感知……”莫恩仔细读着说明书。

这些功能加西亚全都有。电子产品每年都能更迭至少一代，按理说新的无论如何都要比旧的再添些新性能。可加西亚有的，那些新产品却没有。

莫恩忽然懂了，加西亚的“血液”为什么是红色。他的皮肤有触感，能感受温度，舌尖上有成分传感器，能尝到味道。父母花十个月时间能孕育一个小孩，他的父母却花了十年时间将他的灵魂还与身体。他身上的一分一毫，是心血，是刻骨的思念。是任何一个商人都无法企及的东西。

“加西亚不是奈特生产的，反而是奈特在仿制他！”莫恩抬头，看向站在办公桌前的纳马多。“那个搬家的鲁迪，先好好盯着他。我总觉得他的事有些巧合在里面。”

加西亚忽然按着莫恩大腿撑起身子：“先查在坠梯事件发生前的联络人，或者化学品购买记录……”

“加西亚，你好些了？”莫恩闻声看他。

加西亚抓住莫恩手臂，手指还在不断颤抖。

“你回想这些事很累对吧？”莫恩伸手拨开散落在加西亚眼前的头发。

“我不想永远藏在你身后，我父母为我花了十年，我不介意为他们花更久……”

莫恩对面那双金色眼眸此刻没有了往日的懵懂天真，却更像是熊熊燃烧着的烈火。没人比他更想知道究竟是谁迫使他忘掉了自己的灵魂。

“我脑子一直有个东西，叫指令4……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每次出现会产生剧烈冲突，却也会让我回忆起一些过去的片段……”加西亚说。

“那你还认不认识其他你父母的同事？或许他们会知道些什么呢？”莫恩问他。

“哦！我倒是有个老朋友比较精通电脑技术，或许他能懂这些指令？”纳马多忽然开口。

“那就太好了！”莫恩惊喜。

纳马多答应联系老友，莫恩临走时他还把所有资料都发送到了莫恩的内网邮箱。

天黑得早了，走出警局大门，一阵凉风钻进莫恩领口。他下意识拉紧了加西亚的手轻声问：“冷吗？”

加西亚身上套着莫恩的毛衣，但没穿外套。“一点点。”

“你也怕冷对吧？”莫恩拉着加西亚的手放进自己的衣袋。

莫恩忽然想起夏天还答应过加西亚一起去晒日光浴的，莫名挨了一枪养了三个月的伤，倒是把这事耽搁了。

“零下的时候需要保暖，不低于零度还好。”加西亚的手在口袋里攥着莫恩。加西亚的手并不冷，倒是莫恩的指尖比他更凉一点。莫恩之前也不是这样的，或许人的身体的细胞真的会因为承受了太多伤痛而忘记自己原来的样子，他们七拼八凑花上几个月勉强扯出一个新的序列，有些序列成了疤痕，有些序列成了后遗症。

“还说要给你买冰淇淋，我可能是忘了现在已经快入冬了。”莫恩自嘲。“这样吧，那边有家超市，我们去买个奶油蛋糕，一样的，都有奶和糖，好不好？”

加西亚点头。

回贝尔蒙的路上，加西亚手心里小心翼翼捧着透明蛋糕盒子。盒子里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白色奶油蛋糕，正上方还放着一颗草莓。

戴伦停车等红灯的功夫，加西亚掀开盒盖，拿着勺子舀了一口，送到莫恩嘴边。

“嗯，喜欢。”莫恩眼含笑意看加西亚，这话他还是跟加西亚学的。

加西亚还是一贯地伸出手指沾奶油，莫恩也伸手沾了点奶油，趁加西亚不注意一指头戳在他鼻头。加西亚笑了，没还手，金色大眼睛里盛着星河。

莫恩定定看着，加西亚笑得并不开心，更像是勉强自己提着兴致陪他玩闹。莫恩抬手，抹掉了那块奶油。

绿灯亮了，橙黄路灯明明灭灭散落在加西亚身上，像颗闪光的星星从眼底落进心里。莫恩揽住加西亚脖颈一拉，下一秒，双唇落在他额头。加西亚瞬间张大眼睛，手忙脚乱地扶住了膝头的蛋糕。

原来亲吻爱人是这样的感受，柔软的，温暖的，带着点阳光晒干的味道。

莫恩退开身子，全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加西亚笑：“我后悔了……”

“后悔亲我？还是后悔当着戴伦的面亲我？”

“后悔没早点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