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加西亚都没再拼那个积木，倒是把笔筒里的圆珠笔全拆开了。零零散散摆了一桌子。

加西亚的桌子越来越乱，同事们去吃各种套餐送的小玩意全都往加西亚这里塞，好像大家都默认了加西亚一定会喜欢。莫恩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喜欢，反正每次接过来都闪着金色大眼睛说：“谢谢，谢谢，好看。”让人真忍不住下次还想给他。

莫恩尝试着拿了一个发条小鸟给多里安。多里安放在手心里没两分钟就不见了。半小时后，橙色小鸟静静躺在办公室的垃圾桶底。

“啧，没意思。”莫恩瞥垃圾桶摇头。

“加西亚，这些办公用品可都是公费采购的，你全拆了混在一起，要用的时候怎么办？”莫恩故意找个由头在加西亚身旁坐下，没催继续他的积木大作，摸了个零件来要帮他把那些被拆开的笔复原。

加西亚忽然笑了，莫恩却愣住了，消防局电脑里那张照片跟眼前的笑容不断重合，拉扯得他脑子都要裂开。

“你放心，我拼得回去。”加西亚也不太懂莫恩为什么忽然没动，以为是他被难住了。伸手拿过他指尖捏着的那条弹簧，没一分钟就把第一根圆珠笔放在了他手心。莫恩还是没动。

“怎么了？是我拼得太慢了吗？”加西亚左边歪歪头，右边歪歪头，还是没读懂莫恩的表情。

莫恩狠狠抹了一把眼眶：“没事，你笑得太好看了，迷眼睛了。”

加西亚似懂非懂，抬手就要给他擦眼泪。莫恩一把抓住他手腕：“别别别别，你就当你什么都没看见。”

“你最近是不是伤心的事很多？”加西亚继续拼笔，悠悠问莫恩。

莫恩扯扯嘴角：“也不是伤心，你记得我问过你的那场火灾吗？”

“你说纳布拉公寓。”加西亚手上摆弄着，没抬头。

“着火的时候我十二岁，我父母都没逃出来。”莫恩一只手撑着下巴，侧头看加西亚。

“我搜索过那场火灾的资料了，真的很严重。他们是在最后关头把生的希望留给你了吗？”加西亚问。

“把生的希望留给我的，另有其人，我母亲夹着我跑，但是从楼梯上摔下去了，摔下去的时候母亲把我护在怀里，但自己当场就动不了了。”

“你得走B区，C区下不去。”加西亚刚好拼完了手中圆珠笔的最后一块零件。抬手要摸下一支的弹簧。这句话自然得就像一句朋友间随意的叮嘱。

莫恩忽然没了声音，片刻加西亚抬头，正对上莫恩涌着泪的双眸。

加西亚一惊，赶紧偏过头：“对不起，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莫恩转身就跑，锁了洗手间隔间的门，坐在马桶盖上哭的身子一抽一抽。哭着哭着忽然给了自己两个嘴巴，一个大男人哪来这么多眼泪，丢人。他用冷水洗脸，重新坐回加西亚身边。

“加西亚，你能不能，跟我回家。”莫恩的请求里带着很重的鼻音。

“回家？”加西亚张大眼睛显得对这个提议大惑不解。

“别担心，这是正常的，就是，我们同事之间互相串门，吃饭，打游戏，是社交的一种方式。”莫恩转转眼珠，编了个不那么突兀的理由。

加西亚点点头：“嗯。可以。”

下班时分，莫恩开着自己银灰色廉价小轿车，风风光光拉开车门让加西亚先上去。

玛格丽特跟在莫恩身后笑，觉得莫恩肯定不太对劲，天天跟加西亚粘在一起。不过转念一想加西亚的确惹人喜欢，加西亚桌上那两块彩糖纸包着的水果糖还是自己给的。

“走，先去超市！”莫恩拉下加西亚那边的安全带，像怕他半路跑了那般，把他牢牢拴在了椅子上，才放心开口：“你能记购物清单吗？”

“可以。”

“两个番茄，一包豌豆，一根胡瓜，还有一根胡萝卜，两个鸡腿……记好了吗？”

加西亚开始在脑海中的记事本上打字：“6月12日，17:13分，事项内容：莫恩的购物清单……”片刻他点头：“嗯，记住了。”

市中心的超市往往面积不大，莫恩领着加西亚穿过一层林林总总的服装区，直奔二层食品区。他还在一个一个仔细斟酌着挑番茄，加西亚就把称好重量的胡瓜，胡萝卜往他购物车里塞。

“你挑好了？”莫恩侧头问加西亚。

“保证，从里到外都没问题。”加西亚金色眼睛闪着光。

“那你教我怎么挑？”莫恩把一个番茄塞进加西亚手里。

加西亚拿在手心左右转了转，摇头：“这个不行，里面是生的。”

“外面又大又红，里面是生的？我不信，我跟你打赌，它要是熟的，今天晚上你洗碗。”

加西亚嘴角上翘，一副你输定了的表情，莫恩以为加西亚要嘲讽他。加西亚开口说的却是：“你输了也可以我洗碗。”

路过冷柜，莫恩左看右看，拿了一盒四个口味的冰淇淋，全是奶味基底的。一回头没见到加西亚。莫恩心脏瞬间一沉，他现在不敢把加西亚离开视线一秒钟。

正当莫恩伸着脖子四下寻找，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细米粒打盒子的声音。“这个你是不是忘了。”

莫恩回头看见加西亚的瞬间长松一口气。往他手上一看，是一盒couscous米。光顾着买配菜，米的事情他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莫恩哼笑：“你怎么知道我要做的是这个？”

加西亚指指车筐里的配菜：“这个应该不算难猜吧。”

莫恩总觉得加西亚好像越来越顽皮了。他早知道人工智能会学习用户的习惯，越来越变成用户理想中的样子，但他更想看见的是加西亚这具仿生躯壳下的自己，那个真正的自己，那个莫恩没来得及认识的他自己。莫恩思索片刻决定带加西亚去楼下的服装区看看，他还没见过加西亚穿便装的样子。

下了楼，莫恩指指服装区：“嗯，你自己挑一件，待会到家穿。”

加西亚往挂得密密麻麻的衣架上瞥了一眼，顺手抽出一件深蓝色衬衫。

“嘶……加西亚你才二十一，你这件衣服，起码四十一。”莫恩摇头表示不满。眼看加西亚要放回去，忽然又觉得不对。“等等，就你拿的这个吧，我改主意了，我觉得挺好的。”

结账的时候莫恩忽然觉得心口疼，那年加西亚大他九岁，现在他却大了加西亚四岁。也好，这次就换他来保护加西亚吧。

提着超市的袋子上了车，过桥的时候对岸刚好在放烟火。莫恩靠边停车想跟加西亚一起看一会儿。车子刚熄火，桥栏边嘈杂声骤起。

“救命！吉姆！”一个女人尖声呼喊。

看烟火的人太多，一个身材瘦小的小男孩脚下一滑从桥栏缝隙里掉下去了。天色昏暗，那孩子一下去就被吞进了滚滚河水里，完全看不见踪迹。

没等莫恩反应过来，身后那个穿着白衬衣的身影嗖的一下跨过桥栏从离河面六七米高的桥面上飞身跃出。

“坏了！加西亚！”莫恩拔腿就往河岸跑，随着滚滚河流往下游追。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呼喊加西亚的名字。他身后还有一个女人也跟着跑，一边跑一边喊吉姆。

贝尔蒙初夏冷清，夜晚的河水更凉。满河烟火倒影忽然破开一道口子，水里多了个金棕色的影子。莫恩拼命朝他挥手。加西亚把小孩往浅滩上拖，莫恩穿着运动鞋就往浅滩的淤泥里踩，他抓到加西亚手臂的瞬间终于松了口气。莫恩不怎么会游泳，但刚刚那瞬间他都想好了，要是加西亚出不来，他也从这跳河。

加西亚一露头他又觉得自己太不理智了，拉着加西亚的手臂摇头笑自己。

加西亚把吉姆放在河岸相对平坦的土地上，给他做心肺复苏，他一个人按了孩子快半小时，医护人员都到了他也没停。孩子最后一口带着水草的河水咳出来喷了他一身，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孩子母亲道谢道得差点要跪下，非要问加西亚在哪上学或者上班，改天再亲自当面道谢。加西亚拗不过，告诉孩子母亲自己在贝尔蒙警局。

“你身上怎么这么烫？”莫恩从车里拿了条毛巾给加西亚擦头发。身后的烟火还没停，映得加西亚眼里流光溢彩。

“怕那孩子受凉。”

“你是启动了那个加温到40度的功能吗？”莫恩问。

加西亚点头。

“对你没什么损伤吧？”莫恩根本不想管那小孩，他满脑子都是刚才加西亚毫不犹豫跳下大桥的身影。

“单次不能超过三十分钟，四十摄氏度只是体温，加温组件有五十摄氏度左右，核心系统不喜欢这么高的温度，我已经关了，温度很快就会降下来。”加西亚耐心解释。

“走吧，上车，带你回家洗澡。”莫恩把毛巾里的水拧了拧，拉起坐在路边的加西亚。

“还湿着，你的车……”加西亚在车门前犹豫。

莫恩笑他：“要么你在这把湿衣服脱了再上车。”

加西亚连连摇头：“不行，公共场所不穿衣服那算扰乱治安。”

“开玩笑的，别担心，我明天洗车就行了，你看我，这两裤腿泥，一边二十斤，没比你好哪去。”莫恩抬脚给他看，故意逗他乐。

加西亚真笑了，笑着往车里钻。

从地下停车场到莫恩家门口留下一串泥脚印。莫恩扯了个垃圾袋把自己和加西亚沾了泥的衣服裤子一股脑塞进去，转身又把加西亚往浴室里推。

“咚咚咚！”一阵砸门声炸响，莫恩只穿着底裤去开门，邻居来投诉他弄了满地的泥，但听说是因为从卢塞河里捞了个小孩才弄成这样的，几个叔叔阿姨辈的老人又把莫恩塞回公寓叫他赶紧洗澡。他们自发出来拿着拖把帮他扫。

莫恩笑嘻嘻地打开花洒，往加西亚头上淋。“卢塞河可真脏……你看看你头上都是些什么东西。死鱼，螃蟹壳，虾皮，跟一锅河鲜汤似的。”莫恩佯装夸张龇牙咧嘴地抓坐在浴缸边上的加西亚头顶。把加西亚吓得赶紧起身对着镜子看。金棕色的发丝间除了水藻绿油油的叶子也再无什么特殊。

莫恩阴谋得逞在他身后哈哈大笑。加西亚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个几岁的孩子又无奈又好气又憋不住笑。

两个人足足花了四十分钟才把那些水草和淤泥清干净。莫恩忽然看着加西亚的胸口发呆，从他好看的仿生皮肤上找不出一点一周前重创的影子，这要是真人，说不定要留个十几二十厘米的疤。转念又觉得自己想的不对，真人早死了，留什么疤了……他摇头笑自己。抬头又看见加西亚看他。

“你……疼吗？我是说上周……”莫恩抬手点点加西亚胸口。

“不疼，只是肢体会不太听指令。”加西亚好像想起来莫恩问的是什么了。

莫恩倒是觉得心口疼，偏过头，揉鼻子。

拿出自己的浴袍给加西亚套上，莫恩眼里没了玩闹的兴致：“加西亚，你为什么要救那个小孩？现在不是你的下班时间吗？你下班也接任务？”

加西亚愣住了，看那孩子落水的瞬间，其实他的系统里并没有任何指令和任务信号，他跳下去的时候更多的像是出于本能，可是机器人又有什么本能？开热成像锁定孩子的位置，开加温系统防止孩子失温，心肺复苏……直到莫恩问这个问题之前，加西亚都没觉得这套流程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你就是想救他对吧？”莫恩见加西亚没做声，伸手勾他手指尖。

加西亚点头。

“那你觉得救人的时候，是你的生命重要，还是你救的那个人的生命重要？”

“就那一瞬间，来不及想谁更重要。我就是想让他活着。”加西亚回答。

莫恩心口酸楚，但总觉得跟自己想要的答案并不远，他一只手撑着沙发，略施小技，以一种很人类的思维继续问加西亚：“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死了，你爸妈怎么办？爱你的人怎么办？”

加西亚眨眨眼，忽然有种深刻的恐惧感将他包围，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急速下坠，过程里想抓点什么来着，但是都落空了。脑海中极速飞闪而过两个模糊的面孔，有个声音在心里问：“怎么办？”加西亚茫然抬起手，想在空中抓点什么阻止这种可怕的感觉继续将他吞噬。一只手忽然紧紧将他握住。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莫恩侧头看见加西亚又开始浑身微微发抖。

“我好像，从哪里掉下去过，比今天的桥还高。”加西亚抖的声音都在打颤。

“别害怕，你看，我拉着你呢。”莫恩站起身移到加西亚正前方，跟他面对面，近在咫尺。加西亚能听得到他急促的呼吸声。

眼前这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