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都没人说话,沉默地走回了京城。
这场爱情太不合时宜,注定是一场悲剧。
亲眼目睹战友死亡的沈至格,走上了争权的道路。她无比痛恨当年的敌人,把仇恨倾泻到高丽王室身上,折磨他,羞辱他,把他亲手送给自己的母亲。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问云锦亦的下落。
他自愿被爱人利用,困守在后宅里十数年,甘心做一只传递消息的鸽子,在她死后挖出共同埋下的酒,在尝过后自刎殉情。
愿意牺牲相依为命的弟弟为爱人铺路,却又因一封毫无根据的威胁信乱了心神,死后为他留下一封绝笔信,甘愿放弃生命的人也不忘保护这个锦囊。
人太复杂了。
王室厌弃的孩子,被哥哥呵护着长大。亲耳听到他的抛弃,选择在雨夜逃离。多年后再次目睹他的死亡,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
出发去古厥前,文玉雁最后一次见了被囚禁在偏殿的沈至景。她不满他的反抗,故意把人在这里晾了几天,希望无边的孤独抹去他的棱角。
太女殿下早就默许了她的所作所为,甚至硬邦邦地努力去说了几句玩笑,朝她露出一个饱含深意的笑。第二日就下了命令,下人不能随意靠近这座偏殿,只能在送饭的时候进去。巡视的侍卫也不能擅自入内,除非听到刺客的消息,才能在必要时刻出手保下性命。
再配一个哑虜看着,以防他去寻死觅活。贵族地小公子不仅一身皮肉嫩得很,心灵大多也脆弱得不行,像邻国进贡的琉璃盏,轻轻一碰就碎掉了,只能小心翼翼地铺一层又一层丝绸,让它的美丽能驻足得久一点。
推开虚掩的门,转身进入内室。屋内点了几根蜡烛,拉着帘子隔绝耀眼的日光,站的时间长了倒也能看清屋内的景象。从内室到殿门就短短十几步路,他却连窗户都飞不出去。
那日在床榻上,昏过去前,嘴里又嘟囔着要复仇之类的话。文玉雁倒是觉得他变得稍微识了点趣,这些话在那时说出来也算得上恰到好处,增加了一点氛围感。嘴里说着状似狠心的话,身体却透出粉红的光泽,顺从地就贴了上来。到最后双眼都迷离着,唇瓣还在喃喃着这些话,有一种征服的快感。
她没把这孩子气的话当真,说出口的人却好像真信了。从那日起就规规矩矩地用起膳来,早晚再喝一碗养颜补气的银耳枸杞汤,也算是懂得巩固自己的优势。
就算两人之间隔着再多的血海深仇,文玉雁就是喜欢他。怀念他身上那种春日的气息,怀念第一次亲吻时被压住的一滩浅黄的迎春花,怀念来癸水时总会放在床头的一碗红糖热茶,伸出手又收回来的触碰,桃花下的纠缠。他的身上总有一股令人安心的气息,可以在雷雨夜枕着胳膊顺利地入眠。
如果两个人都出生在河边村,做个门当户对的邻居,穷得一摸一样,下雨时头上的茅草屋都会漏水。白日里就一起去山头挖野草,夜里用热水一烫就着盐疙瘩吃。也许某一日下了大雪,哪家的屋顶被压得不能再塌,就哆哆嗦嗦地敲响对门挤进被窝里一起睡。满了十六考个功名,或者就这么穷困潦倒地过下去。文玉雁出去做点工拎一扇猪肉去对面提亲,成婚了也不用搬来搬去,就住在对门,夜里爱去哪家睡去哪家睡。吵架了分房就就隔着一条泥路,别扭了两天去后山摘朵野花就把漂漂亮亮的人儿哄好了。遇到天灾就一起死,还能活着就凑合过。
她幻想的美好很快就被现实所打破。屋子里的少年抬起头,清减的五官也有了点神采,冷冰冰地问道:“何故来这里?”
幻想总归是幻想,这里烧着滚烫的炉子,不是那个冰天雪地的破败村子,文玉雁却莫名地觉得发冷。后山的野菜,粗糙的盐疙瘩,都是集市里最便宜的货,买棵葱就能饶一堆的那种,偏偏就沾着人气儿。眼前的装潢华丽大气,精致的炉子是贡品,妆台上镶嵌着南边来的宝石,还有各种各样叫的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金银珠宝,一颗能买半个山头,可就是透着浓重的死气,像地府来的东西。
她抬手随意地支开哑虜,掩上了屋门靠着脊背,对上他的眼神:“我不能来吗?”
文玉雁还是喜欢沈至景匀称一点的样子,太瘦了像副骨头架子。容貌改变了,也就很难对着这张脸再回忆以前的美好。她依然会养着她,出于善良的本心和伟大的爱,只是不会再来一次了。
她缓缓走过去,仰起头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摆件,重复了一遍:“我不该来吗?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地毯很柔软,整日被你踩在脚下。打翻了妆匣我也没怪你,很快就差人送来了时兴的新样式。念着你身子弱,屋子里烧了三个炉子。”
“我不该来吗?”
沈至景一时哑口无言,只能闷闷地用帕子擦掉了脸上的胭脂,莫名地有些可笑。金丝雀报复主人的方式,居然是用嘴啄掉笼子上镶嵌的宝石,似乎这样就能彰显自己的清高。
少年坐在榻上,文玉雁就走过去半蹲在榻前,仰起头牵过细嫩的手,轻轻吻在微凉的手背上,问道:“不期待我来吗?那为什么要忘脸上抹粉,是涂给那个不会说话的哑虜看?”
明明一个在高处,一个蹲在下面,他却耻辱地觉得自己被踩在了下面,仰着头也对不上她的眼睛。
文玉雁的眼睛,总是那么有神,不像人的眼睛,是一双猛禽的眼睛,在黑夜里也能精准地盯住自己的猎物,毫不犹豫咬断它的脖子,撕开皮肉吮吸温热的血液,锐利的眼睛里也流出几分满足来。
她的眼睛总是这样,看过来的时候让你无端地觉得自己成了她的人,迫不及待地就像抛下一切被她咬断脖子。
可是如今不行,两人之间隔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血,还有全族的血,母亲的血,姐姐的血。想到这里,他的脸色登时苍白了几分,往后移动着躲开她的亲吻。
文玉雁还以为是什么欲拒还迎的把戏,也索性愿意宠着他。站起来按住锦被上的双手,一条腿搭上了榻,支撑着要去寻他的脸颊。
“不要,”沈至景挥开她的手,“离我远一点。”
她感到莫名其妙,有些愠怒。沈至景对上那双眼,感觉自己情不自禁就被吸了进去,沉溺于情爱后完全丧失了作为“自己”的存在,只能一遍遍亲手打碎自己的躯壳,把啸叫的灵魂撕裂开来,再像造纸一样加了米浆粘在一起。
他会变成一个新的人,完全丧失了自己,甘愿沦为爱人的虜隶。那些令人沉醉的悸动,成了一步步把他拉入深渊的鬼手。泛着花香的吻,是他亲手为自己戴上的镣铐。
他还记得自己的梦想,想在及笄后拎着剑去往天涯海角。可事实却是在她离开京城的两年里整日待在屋子里绣花,磨得锋利的剑被束之高阁,烂熟于心的剑术也渐渐生疏了起来。满腹的豪情壮志,和指尖上沁出的血珠一起,被一针一线缝进了那副开得正好的牡丹图里。
牡丹早已绣好,早就装了框放进库房里,等着她生日的时候送出去。然而直到此时他仿佛才发觉,染红几片花瓣的,原来是自己的精血。
他不愿意让未知的灵魂占据自己的躯壳,于是疯狂地挣扎起来,伸手拍在身前人的手腕上。
文玉雁的耐心已经消耗到了极致,直接强硬地按住他的双手,按在身后的墙上,毫不留情撕开他的表皮,厉声道:
“你真正该恨的,是你作恶多端的母亲,是你心狠手辣的姐,你的骨头里留着母亲的血,她给你的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你的身体和灵魂,就是罪恶的产物。她残忍地杀死了与我相依为命的娘,凭什么我不能以牙还牙?你在这里痛恨我,也不过就是出于内心深处的软弱,觉得死去的亲人不足以承担起这份罪来,于是把全部的恨,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怨怼,全部加到我身上来,用我来盛放你那无处安放的痛苦。”
内心经年累月砌成的高墙破了一道口子,被强硬压下的痛楚潮水一样涌了出来,她感觉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仿佛暴露出了柔软的一面。
她吸了吸鼻子继续道:“过了今年的冬日,你就满了十八。我比你小两个月,桃花再次盛开的时候才能赶上你去年的岁数。我如今才十七,八岁丧了母成为孤儿,流落到街头乞讨为生,富人家的狗能随意地在我身上撒尿。被关进宜州高塔里,在暗无天日的牢房内被关了一个月,出来后只见到堆成山的尸群,以及无数次的死里逃生。”
“你固执地认为我的爱扭曲了你,把所有的痛苦倾泻到我身上我,可我的痛楚又向谁诉说?你出身高贵,锦衣玉食不愁吃穿,可曾过过一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丧母之痛,她也经历过。
沈至景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道:“我最后悔的,就是从乱葬岗救回了你的命。”
那个破旧的乱葬岗,相遇的起点,所有事情的源头。
文玉雁突然觉得自己最近变蠢了,居然和一个这样的人争论了半天,甚至情不自禁流了两滴泪。可笑得像是和皇帝讲述乞丐的艰难,最后成为了一个被人看戏的傻子。对这样一个人说这些,不如和山上的野草讨论排兵布阵,至少人家不会说“我恨你我恨你”。
时至今日,他还在觉得一切的错误都是他救了文玉雁的性命,多么荒谬的想法。没有她,也会有其它人。一切的起源应该是十几年前,他的母亲所犯下的贪念,苦苦追寻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以致枉送数万百姓的性命。
情感爆发之后,内心只剩深深的无力与疲惫,像一只耕了一天地的、已经垂垂老矣的牛,死前出现了可怕的幻觉,真的相信能与自己的爱人探讨这些底层百姓的苦难。
她累了,真的累了,伤口突然痛起来,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了两人间的天堑,横亘在灵魂间的,永远不能跨越的深沟。
他还是更适合做一只金丝雀,好好保养自己的嗓音,在文玉雁想起来时被虜仆端上来唱几支歌。她看着这张脸回忆一下最初的悸动,这就完全足够了,是他此生的结局。
文玉雁松了力气,为他整理好了凌乱的衣襟,道:“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剑客。”
他似乎被戳中了心窝,呆呆地坐在床榻边上。
沉重的门推开再关上,严丝合缝地遮住了透进来的每一缕阳光。
不知在黑暗中沉默了多久,门才再次被推开。他焦急地赤足下了床,飞快地跑到门口。
却只对上哑虜平静的视线。
——
文玉雁收拾好一切出了门,绕过那个可怖的池塘拐进宫道里,迎面撞上云锦舟。
他身着蓝衣,随意地靠在红色的宫墙上,黑发在脑后高高地扎起,套了一个镶着玉石的发冠,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地上的石子。他没问眼睛红肿的缘由,只是侧着头递来了一块手帕,帕子末尾还绣着自己的名字。
文玉雁接过来,走到他的身侧靠在墙上,望着宫墙外的一片蓝天,平静道:“我要去古厥了。”
不知道多久,也许回不来,也许不会成功。身在古厥的她会和京城的云锦舟一起经受蛊虫挠心的痛苦,带着无数美好的希冀化为一滩恶臭的血水。
“知道了,”他低声应道,用力踢飞了一快褐色的石子,问道,“你不在的时候,我的日子很无趣,我能去那里吗?”
他指的是沈至景所在的偏殿,那里向来被她放在心上,给了无与伦比的重视,不过眼下的氛围似乎不太好,有可能闹掰了。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正好可以折辱一下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子。
文玉雁靠着墙,嗤笑了一声,也跟着他的脚步踢起石子来,道:“随便去。”
沉默了半晌,又补了一句:“别划花他的脸,不要弄死。”
其它的也懒得再理,那里就像个匣子,走进去的时候打开了匣子,回忆一些过往的美好。出来了就关上了匣子,有些不必要的东西也就至此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