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很顺利的过去。
春季到来，柳枝绽出嫩芽，文玉雁也在驿站收到了自己的生辰礼物。
准确的说，是在生辰前两日收到的，寄信人不确定驿差的赶路时间，唯恐会错过日子，于是尽可能早地寄了出去。
文玉雁暗叹一声傻瓜，还没等回府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信纸，掉出一枚被晒干的树叶，以及一个装着迎春花的小小香囊，信上是一些琐碎，以及告诉她月事时注意保暖的的日常叮嘱，文玉雁全都一字不落的认真读完。
香囊的一针一线都是沈至景挑着灯亲手绣的，针脚都缝得密密的。香囊里还有一个剑穗，每条红线下都缀着一颗圆润的珍珠，珍珠里混着两颗木珠，是他今年去庙里求的，定情后就有了这个习惯。
文玉雁小心地把剑穗戴到自己佩剑上，他选的样式很漂亮，跟剑身很配。
上级李息容早就见怪不怪，甚至随口挪揄了两句。共事一年来，文玉雁也隐隐发觉她喜欢的是成熟女人，曾经连夜给一个住在郊外的寡妇送温暖，对自己这样的小嫩竹没多大的兴趣。
祁春依旧冷酷地跟在文玉雁的身后。
衙门拋尸案陷入了僵局，嫌疑人像是遭受了什么打击，审问了几个月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最后只能放了人定为一桩悬案。小女孩无亲无故，就留在了衙门里干点小事，给某个捕快喂喂狗之类的，日子也就这么过了下去。
文玉雁在百姓间有了不低的知名度，一开春她就开设了几家商行，贴了不少招募人手的告示。不少百姓能够靠劳动来换取薪资，道路两侧的饿殍肉眼可见的少了很多。
新商行的加入也让夜市更加的繁华，来往的人群中除了富商豪门，还多了不少的平民百姓，江洲正在往好处发展。
旧豪门的地位岌岌可危，城内多了不少经商的人，在文玉雁的推动下和外来商人进行贸易，赚得盆满钵满。
她几乎每日都会去织造坊、染坊等处巡查，江洲百废待兴，必须保证货物的质量，而且尽可能地压低价钱，先打开向外的销路。
过惯了以前的穷日子，现下有口饭吃不少人就心满意足了，踏踏实实地做生意，对文玉雁提出的压价并无多少不满。
整日的连轴转让文玉雁疲惫不已，终于在临近夏季的时候清闲了一点。
她重新踏上了夜市的那条石路，半年后的这里已经多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还有些下工后的百姓认识经常来视察的文玉雁，热情地向来人打着招呼。
文玉雁一一应下，初到此地时只觉得繁华，如今却更胜一筹，连灯笼都变得更亮。
唯一不变的是蹲在路边的乞丐。
半年不来此地，还是有乞丐跪在街边乞讨。有手有脚的人都去找了个活干，只有这些残疾的孩子们依然蹲在冰凉的石板上。
文玉雁缓缓靠近，温和地蹲下身体与他平视。
这些孩子也是江洲百姓的一份子，需要一些帮助。
少年还是半年前遇到的那个人，他现下变得更加狼狈，骨折的小腿向后折得更甚，机械地向每个好心人打招呼。
也许是没跟路人交谈过，见到文玉雁的时候脸上流露出几分惊慌来，像是恐惧着什么。
文玉雁嗅到了一点不对劲，敏锐地向后望去，似乎对上了一双窥视的眼睛。
他在被监视吗？
文玉雁：“我是衙门的人，愿意跟我回去吗？”
听闻她是当官的，乞丐抖得更加厉害，控制不住地一直朝某处看去，文玉雁这下可以完全确定有人在监视他。
在街口等候的祁春被叫了进来，这次的命令是带走一个小孩。
少年剧烈地挣扎着，眼泪也顺着肮脏的脸流了下来，祁春最后忍无可忍，直接一掌打晕了他。
文玉雁有点无奈：“不要对百姓出手。”
祁春默默地应下：“以后不会了。”
——
乞丐在衙门醒来，他的腿扭曲着，被小心地垫着一个软垫，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要逃离，被看守的捕快一把按了回去。
文玉雁匆匆赶来，看出了他正陷在自己的情绪里，现下也问不出什么，只能温和地安慰：
“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愣地开口：“我叫小叶。”
文玉雁拿出手里提着的桂花糕，这还是她从李以临那里学到的，看着小叶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甜食确实能安抚人的情绪，至少他当下冷静了下来。
文玉雁没有急着问话，先聊了聊他的性格喜好。
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她才试探着开口：“小叶，是有人盯着你吗？”
小叶暂时冷静了下来，露出一点柔软的内心，向文玉雁寻求保障：“我可以相信你吗。”
文玉雁笑了笑：“我是这里的通判，自然可以保下你的安全。”
“你是街头巷尾说的文通判？”他惊喜地开口，得到文玉雁的承认后把知道的事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
小叶是被人强迫乞讨的，有人会盯着他，确保没人吞钱。
小叶：“我以前是个健康的孩子，被拐卖后活生生打残的，不是天生残疾。”
不是天生的？文玉雁想到了什么，叫人把正在喂狗的小孩找了过来。
小叶一见到来人就开心得泪盈满眶，拖着条残腿就要下床迎接：“玉兰，你还活着！”
被叫作玉兰的女孩也跑了过去，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半晌，小叶才擦干了眼泪：“我们两个和另一个男孩，石榴，是一起被拐回来的，他们刺瞎了石榴的眼，把玉兰变成了聋子，折断我的小腿。石榴乞讨了几天想逃跑被逮了回来，他们，他们就逼玉兰用石头活生生砸死了石榴，玉兰第二天就带着尸体跑了出去，我以为她死了，没想到还能重逢。”
文玉雁终于明白了，这是个利用小孩乞讨的组织，玉兰是天生哑巴，后来又聋了，石榴是那具尸体。
文玉雁：“那玉兰为什么要把石榴扔在衙门外呢？”
小叶摸了摸玉兰的脑袋，两人似乎有着独特的交流方式。他半晌才开口：“也许，她希望捕快们能救活石榴。“
毕竟虐待孩子时，那群人提到最多的就是要躲着捕快，还没聋的玉兰就默默记在了心里，一路艰难地摸到了衙门。
文玉雁点点头，留下二人好好相处，自己独自离开去了解这桩悬案。
这个组织是必须要追捕的，只是现下信息太少，只能等小叶稳定后再进行下一步准备。
——
江洲城里最好的医师被请来给小叶正骨，他伤得很严重，下半辈子都只能靠拐杖生活，玉兰更是神仙难救。
但两人都很满意这样的结局，比起违心地乞讨，残疾地活着都成了一条更好的出路。
小叶：“我听见过他们说月圆之夜要在城南门外见，也许那里是一处据点？”
最近的月圆之夜就在三天后，文玉雁当机立断，向李息容申请了人马，带着人提前来到城南门外蹲守。
从傍晚一直到月亮攀上枝头，偏僻的城门外都没出现一个人。
直到圆月升到最高，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才跌跌撞撞跑出一个人影。
他似乎受了伤，捂着腰一路奔跑，不时回头察看，不像是什么神秘组织的人。
等人跑近，文玉雁一下就清醒了，眸子里燃起怒火，挥了挥手示意出动，顿时一群官兵乌泱泱围住了逃命的男人。
他错愕地弯着腰，文玉雁缓缓走近，指尖用力抬起他的下巴。
几年前的雪夜，她被居高临下俯视着。几年后，她长高了，他因疼痛弯着腰，两人的地位完全颠倒了。
文玉雁狠狠盯着他的紫瞳，当初戴着面纱的脸完全露出来，如今她可算想起云锦亦长得跟谁想象了。
“带他回去，我亲自审问。”
——
他被关进了牢房，这个人被拷在架子上，小腹的伤口得到了包扎，暂且吊住了性命。
文玉雁坐在一旁，不慌不忙地擦拭着手里的剑，等候着男人醒来，醒着的时候才最能感受到痛苦。
她站起身，长剑比划了两个，似乎在犹豫从哪里下手。眼前的男人长相和云锦亦像极了，除了眸色不同。白嫩的肌肤，狭长的狐狸眼，高挺的鼻梁，殷红的唇因失血而微微苍白，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两下，眼睛张开，为这幅画补上了最后一抹色彩。
昏沉的脑子刚刚清醒，就感觉到一柄剑从身后捅入了自己的左胸口，剑锋贯穿身体，穿过皮肉在身前伸出长长一截。
他控制不住的吐出鲜血。
“舒服吗？”身后传来文玉雁的声音，她松开握住剑柄的手，渐渐走到前面抬起他精致的下颌。
他吐着血，也不忘颤抖着说话：“小姑娘长大了。”
这句话带着一些俯视意味，又把她带回了那个雪夜。于是文玉雁从架子上利落地抽出一把匕首，快准狠地插进他一侧肩膀：“这下舒服了吗？”
他吐血吐得更多，仍然不自知的挑衅：“小姑娘真有劲啊。”
于是另一边肩膀也被狠力插进了一把匕首。
紫瞳男人：“再插……真的死了。”
文玉雁当然知道，叫进来几个医师给他包扎。
流血的伤口被绷带盖住，文玉雁满意地坐了下来，欣赏他的美貌：“什么名字？”
男人呢：“我叫你娘。”
他得天独厚的侧脸砰一声挨了个巴掌，被打得眼冒金星，周围的环境都安静了下来，仿佛耳朵里都在汩汩流血。
文玉雁：“说，跟云锦亦什么关系。”
他这下倒有点诧了：“你认识……哦，你是沈至格的义女。”
他似乎还认识沈至格。
文玉雁：“什么关系。”
他笑了一下：“我是他弟弟你信吗？”
这张脸确实很有说服力，不是哥哥弟弟就是孩子。
文玉雁：“为何出现在这里？”
男人：“云锦亦派我来勾引你行了吧，有没有对我这张脸动心？”
右脸也挨了一巴掌，这下整整齐齐两个红印。
他被扇得嘴角流血，脑子嗡嗡嗡的响了好一会才缓过来，连抬头都变得格外艰难。
他说：“我是个杀手，肯定是来杀人的。”
绝口不提自己差点被杀这件事。
文玉雁：“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男人：“嗯，要以身相许吗。”
文玉雁没理他的胡言乱语：“你和那个组织什么关系？”
男人：“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能被追着杀？
文玉雁抬起了手，他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一头撞上了身后的木板，发出砰的一声响，门外的捕快都急得推门看了下。
男人：“别打了我说，他们要杀我。”
真是个没骨气的杀手，这种时候不应该吞药自杀吗？
文玉雁：“为什么杀你？”
男人：“大皇女以前的手下在追捕我，他们接了委托要杀我。”
听声音还有点委屈，不过他是大皇女的人这点得到了沈至格的证实。
文玉雁：“告诉我这个组织的所有信息，你知道的。”
他乖乖地全说了，跟高冷外表不符的是一张有点话痨的嘴。
文玉雁拿到了信息，转身要离开。
“诶，等等！”他赶紧出声，“你是来追查沈翊的吗？带我一个。”
她来这里是做官的，跟沈翊什么关系？文玉雁所知道的就是沈翊曾经治理过这里的水灾和瘟疫，后来还因功成了宰相。
不过这不妨碍套话。
文玉雁：“嗯，那你能帮我什么。”
男人想眨眨眼，但抽动肌肉的疼痛让他无法忍受，最后做出了一个滑稽的动作：“我查到了不少呢。”
文玉雁：“展开说说。”
他轻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在套我话，放我下来就告诉你。”
放下来就放下来，但是没说要完整地下来。
于是文玉雁握住他的胳膊，一发力小臂就传来清脆的骨折声，最后双臂都软绵绵地向后垂去。
他痛呼一声，然后被放了下来。
文玉雁：“有话快说，你嘴又没事。”
男人拖着无力的双臂在桌前坐下，想要倒口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