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和悲伤是压不下去的,就像一只小木船。外面在刮风,于是用手把它按进了水里,天晴了一松手,船又会浮上来。
两个人都哭得乱七八糟,衣领上的鼻涕是谁的都分不清了,就是不停地哭,仿佛能把灵魂哭出来,失去灵魂的人就会永远地得到安宁。
比起文玉雁朝不保夕的烦恼,沈至景所苦恼的没有好友、不能闯荡江湖也许算不了什么。
但她并不这么想,毕竟再小的痛苦也是痛苦,鞋里有一个石子,和有三个石子相比,都会痛的,一个人的命和十个人的命同样珍贵。
也不对,这需要她们都是权贵,毕竟文娘的命就不珍贵。死了就死了,像一缕青烟,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
她想红薯变成孤儿那天文娘说的话,哭出来就好了。压抑的绝望随眼泪一起流出后,文玉雁确实觉得快活多了,娘说得总没有错的。
悲伤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下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找到文娘的名字。
她出声打探道:“沈公子,我可以向你打听府里的一个侍女吗?”
想了想,又补充道:“她是我的同乡。”
文玉雁并不想过多提起娘的事,否则又会忍不住再哭一场,眼睛痛得睁不开。
被问询的人揉了揉眼睛,答:“当然,我院子里的你可以随便查,姐姐哥哥我可以去求她们,母亲那边的不太好插手。”
他眨了眨眼,明明眼泡还肿着,却透出几分机灵来,道:“我可以翻墙进去。”
一起流过泪,关系也瞬间拉近了不少,友情很容易就建立了起来。
文玉雁掩饰住内心的激动,出声道谢了几句。身旁的侍从们开始布菜,是小公子的晚膳。
菜色不多,但道道精致,光是闻一闻就能把人的心勾走。白米粥热气腾腾的,熏着红肿的眼很舒服。她的视线有点模糊,低头大口喝着香喷喷的粥,泪滴啪嗒啪嗒落入碗里。
——
文玉雁躺在小床上,被子很厚,布料很软,不是那个翻身就会腰疼的小木床,也不用担心旁边睡着另一个人把自己挤下去。头上的布置很华丽,大大小小的珠子串在绳上垂落下去。明明一切都好,但就是缺了那一份安心。
门动了,纸糊的窗子上透着一道人影,人影慢慢地变大,靠近屋门,深渊里的巨兽渐渐张开了大口。榻边仅剩的烛火一跳一跳的,透露出几分危险。
下一刻,一个膀大腰圆的老妇人闪身进来,粗糙的手一瞬间捂住文玉雁的嘴,四只眼睛对着,都睁得圆圆的,像十五的月亮。
也许刚刚择过大葱,她的手很辛辣难闻。
来人示意不要出声,轻松把文玉雁抱了起来,蹑手蹑脚走出屋门,绕过沈至景的屋子,停在外院里。
文玉雁被压制着,头顶传来声音,像是警告,又像是劝慰,声音道:“小姑娘,离开吧。沈府不欢迎外人,留你一命,带着钱离开吧。”
一个绣着花锦囊被塞进她怀里。
她皱了皱眉,没找到文娘名字,不可能就此离开,于是张嘴咬上那只散发恶臭的手,狠狠的一口。老妇人下意识地松开,趁着这个时机文玉雁扭头从她身下冲过去。
“别走了。”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气。
“闹到小公子那边也没用的,他做不了主。”
脚步声停住,她转身,跪倒在老妇人身前,紧紧抱住面前粗壮的腿。
白天刚哭过,眼睛还红着,整个人显出几分狼狈。老妇人衰老的手摸摸孩子的脸,解释道:“我也做不了主,快走吧。”
文玉雁没跟多少人交往过,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只懂得自己的恳求会让文娘松口,这是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于是俯下身要嗑头。
老妇人想掰开紧握的手,但没想到对方自己松开了。瘦小的身子跪拜在一片月光之下,重重地叩了几个首。
文玉雁的额头流出鲜血,仍没停下动作,固执道:“还请婆婆放我一命,我留在沈府,只为寻找我的同乡。”
“老婆子在这里也有几十年了,你同乡姓什么,知道后赶紧走。”
“姓文。”她说。
文玉雁磕得头晕眼花,觉得整个地面朝自己撞过来,慢慢分不清上和下。前面的人走了过来,臃肿的身形遮住细碎的月光,声音也提高了不少:
“没有这个人!”
领子被拎起来,全身的骨架都在颤抖,薄薄一层的皮肉几乎兜不住身子,随着头顶人的动作而晃荡起来。
文玉雁被丢在了府门外。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是最后一句话。
一片漆黑,只能茫然地站在石狮子旁边,疼痛迟钝却来势汹汹。她抱着自己的双腿靠住了石阶,整个人团起来呜咽地哭着,额头碰到膝盖,很痛,上面还粘着小石子。文玉雁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用。
小小的交际圈里只有文娘,红薯,和瞎子,有时候也会有村长。被捉弄一样抓了过来,拼尽全力用积攒的经验活着,只落得被丢出来的命运。
很痛,像一根尖刺扎进皮肤。
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被守门的侍卫一脚踢翻了过去。来人看着小孩额头上的血迹砸了砸嘴,终究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重复了几遍这里不能有乞丐。
于是跌跌撞撞地离开,手里握着锦囊。里面有十几枚铜板,不太多,就够几天的食物。
弯曲了一夜的腿疼得像骨折,走起路在像拖着一辆笨重的马车。她路过一个包子铺,香味不受阻拦地钻进鼻子,身下的马车也拖不动了,一动不动地盯着刚出锅的热包子。
老板以为她是乞丐,竖着眉毛就要赶。文玉雁赶紧掏出一枚铜板,道:“我买。”
她拿到了两个包子,味道跟闻起来一样香,剁得细碎的白菜混着一点肉沫,根本来不及嚼就囫囵吞了下去。
后面挤来一个人,直接跃过文玉雁来到了老板面前,大声说:“老胡,我要个包子。”
被叫做老胡的人一脸不耐烦好,催促道:”“要什么要,给钱!”
瘦小的身躯被挤到一边,他似乎直接忽略了这有个人,带着酒气张口就来:“不给我就给你娘说你又去花楼。”
老板骂骂咧咧地给了他一个。
文玉雁在一旁目瞪口呆,手里的包子都掉在了地上,又被捡起仔细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塞进嘴里。
原来是这样。
她恍然大悟,祈求没有用,需要一些“你又去花楼”这样的东西。
吃完了包子,连手指头都嗦干净了,拍拍衣服就往街上走,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数一家店门口人最多。
文玉雁觉得也许自己可以打工,像娘一样,于是跟着人群挤了过去。前面的人顺利地进入了门内,轮到她却被拦了下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人举着扇子搭在红唇前,脂粉气瞬间浸染了文玉雁。
他笑起来很好看:“小娘子,等大了再来吧。”
文玉雁很疑惑,问:“为什么她们都可以进去。”
她以为自己又要挨打,准备说完就跑,面前的男子却没有动手的意味,说话也温温柔柔的:“花楼可没有小孩子来。”
文玉雁赶紧刹住了脚步,指指挂着的招牌:“花楼?这里是花楼?”
她眼里有些兴奋:“那沈翊来过吗。”
男子赶紧捂住她的嘴,把她拉到一边:“哎哟我的小娘子,这可不兴说。沈大人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吗,你可别瞎说啊。大人两袖清风,洁身自好,不会来这里的。”
文玉雁咂咂嘴,她现在完全没有头绪了。
男子倒是给了一条路:“想讨饭,看,去那边的破庙,花楼不收小孩,跟那群乞丐一起,我没空陪你玩,还要去接客。”
她只能往南边走去,毕竟先活着才有将来。
破庙里聚集着一群小孩,像一堆小老鼠,看见有人来就露出打量的眼神。
文玉雁身上还穿着沈府来的华衣,只是有点脏,为首的女孩从阴影中走出,应该是这里的首领。
来人说:“找我们办事要收钱。”
她看起来十一二岁,比周围孩子高出一个头,眼神中透着精明,仿佛认出来对方是流落的大小姐。
文玉雁小心翼翼问:“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探查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将信将疑。如果别人是老鼠,这人就像一只鹰,目光很锐利,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
最后她说:“进来吧。”
庙不大,有十几个孩子,十几个人凑不出一身干净衣服,都穿着破布,有的蹲着,有的站着,直直看着文玉雁。
她好像感觉到一点不融入,出声解释:“我是个孤儿,衣裳是沈府小公子见我可怜赏我的,我被赶出来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角落里的一个小女孩走了出来,她的脸很小,胳膊细细的,像根木棍。
小女孩说:“他有一次给了很多钱,看上去确实比较善良。”
允许文玉雁进来的人这才表露出一分友善,走过来引她坐下,没有椅子,就坐在烂了一角的佛像上,撑着膝盖说:“我是这里的老大,可以叫我赵三。”
她指指刚才出来说话的女孩,一一解释:“麻雀。”又指了一圈:“他是石头,她是柳真…”
问询的眼神看了过来,文玉雁急忙接过话:“安安。”
赵三点点头,继续说:“安安,我们接纳你,是因为我们穷得要死,没人会惦记,也没有人会去招惹一群乞丐,她们身上最多的就是去年没洗的灰。”
周围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赵三最后问:“你真的不是什么大小姐吧?我们都是贱命,害怕你走的时候随便一脚就被踩死了。”
文玉雁不好解释,最能证明这件事的就是时间。
她说:“我要去乞讨吗?”
赵三的眼神鄙夷起来,答”:“当然,你以为进来是享福的啊。”
这群人也许有其它的事能做,文玉雁出言道:“我方才进来的时候,你说办事要给钱,是要干什么?我们还有别的事能赚钱?”
赵三没回应,倒是麻雀很自然地接过了话茬:
“一个地方的人没啥差别,天天要饭就不管用啦。我们一般今天去那里讨饭,明天去这里讨,知道最多的就是那些八卦消息。”
她掏出锦囊,从里面把所有的钱倒出来,只有几个铜板。大部分的都被藏在了其它地方以备不时之需,比如腰间,鞋底,袖子。
文玉雁努力摆出诚恳的神色,道:“这是我全部的家当,愿意全部拿出来。”她在逐渐学习变得更圆滑。
赵三拦住了几个孩子,让她们先等一下,投来疑问的眼神:“锦囊做工很好,哪来的?”
文玉雁硬着头皮答:“沈公子给的。”
赵三似乎有些不信,眼珠转了一下,问:“他出手只给你这点?”
这人很敏锐,怪不得能当老大。文玉雁只能编一个理由,道:“…是我偷的。他跟我说话的时侯我摸走了桌子上的荷包。”
她这才打消了怀疑,收下了铜板。
——
所有人一起挤在这个小破庙里,文玉雁不会数数,她的那点浅薄的知识只能做到扳着手指头数清一共十个孩子,加上她是十一个。
麻雀突然出声:“老大去哪了?”
啊,漏了一个,那就是十二个人。
赵三的去向没有人知道,再回来的时候,手臂挽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有十几个热腾腾的包子,被她的身体紧紧护住。
一人一个,轮到文玉雁分了两个。
赵三解释称:“你出钱最多,多吃一个。”
她一口咬下去,肉汁迸出,比上午买的更好吃,在这里混果然是有本事的。
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地享用完晚膳,你靠着我,我靠着你,照着月光睡过去,只剩下赵三和文玉雁还醒着。
赵三坐在庙口看月亮,文玉雁悄悄摸过去,想靠在她的身边打听点东西。但是对方很快就发现了,手臂撑着地扭过身来。
文玉雁尽量自然地靠近:“老大怎么不睡觉?“
赵三回答:“今天我守夜。”
她上午还说过没有人觊觎,可是却需要人守夜,前后很矛盾,所以”文玉雁问了出来。
赵三看着她,侧脸像刀一样锋利,她很瘦,皮肤紧紧贴着骨头,像是块木头,道:“我说了是人吗?”
她继续说:“曾经有个官,也就芝麻小官吧,他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