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姿的仇恨快要溢出眼眸,如果愤怒能杀人,尚书府除了王荀,应该都烧干净了,可惜事实上总是无能狂怒者占大多数。敏姿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高声道:“李氏,别假惺惺了!你害我罚跪,心里一定很得意吧?若不是你,故意不给我另外补上那几两银子,闹到程大人那里,父亲何至于迁怒于我?这一切都是你害的,你不愧疚吗?”
这样城府不深、不够狠心的丫头,她再打两个都不是问题。李夫人听到敏姿这般沉不住气的问责,都快要笑出声来,便心平气和道:“大姑娘的话,我不明白。金玉堂和华衣坊的掌柜绣娘们上门时,便已如实告知你价格,是你自己挥霍无度,将五百两银子尽数花光;后来,也是你自己,为了在程家面前摆阔气,讨好他家唐夫人,另超出的四百五十两,也是你咎由自取,老爷不过是发现了你全部的所作所为而已。我没有义务帮你隐瞒,却也没有任何地方冤枉你。倒是你意图推卸责任,污蔑我连原本的五百两银子都没有发给你,你才该感到羞愧!”
段妈妈在心里暗自发笑:自家主子从小长在宣平侯府,大家族人情往来复杂,李氏生来就不是等闲之辈,对付敏姿这样段位低下、又飞扬浮躁的蠢货还不是手拿把掐?再出来一瞧,敏姿果真被激得满脸通红,很像她不成器的父亲,但又没有王荀会钻营,只听敏姿大言不惭道:“我们是一家人,你是尚书夫人,需要和我这个小辈斤斤计较吗?”
李夫人懒得与继女扯皮,赶在敏姿骂出难听话之前,依旧不被情绪裹挟地带着谈话节奏,平静道:“大姑娘,凡事有因才有果,你高兴时便叫我夫人,不顺心时对我脱口就是李氏,你有拿我当长辈吗?算了,我不想与你吵架。你过来找我,诉求是什么?”
王敏姿顿时噎住,不由自主地随着李氏的思路而去,将来找茬儿的目的忘了一干二净,只听敏姿骄横道:“我是来警告你,父亲虽然允许你夺了我置办首饰衣裳的权利,但你也别得意。我的衣料一定要名贵柔软,色彩要素雅却不俗气,首饰要多用金玉之类的华贵之物,才配得上我千金之躯的身份,记住了吗?”
李夫人摆弄了身下的裙摆,不咸不淡道:“当然,你父亲从私库替你补上了欠款,他每天几大箱子的金银宝器往府里搬,应也不差你这几百两,这事儿就翻篇了,以后从华衣坊做衣服首饰也无妨,照旧也是三个月共五百两银的用度。不过,我会先叫绣娘掌柜将式样和价钱绘成图纸拿来,让陶妈妈带给你。”
敏姿吃了瘪,没在口头上讨到任何好处,心下正气恼,不想桌子上的画像露出一角,她便直接无礼地上手翻看,发现是李夫人为她相看的上京城适龄男子,便拍着桌子,撒泼打闹道:“李氏,你明知道我心中爱慕程公子,旁人都不配入我的眼,还叫我相看别人。连父亲没发话,你就这么急吼吼赶我出门,安的什么心?”
李氏受够了继女敏姿的没大没小,猛然站起身,冷冷道:“大姑娘自重,请你不要这么情绪化。就是你父亲,命我去打听适龄公子们的消息,你当然可以心有所属、不领情。可我是在尽到我作为尚书夫人和嫡母的责任!你心里有气,就去找你父亲说理,只要他一句话,我可以将这些都烧掉,不再过问你的事情。你用不着跑到我这儿来撒野,一点规矩教养都没有!”
说罢李夫人再受不了不知好歹的敏姿,快步流星叫小丫头抱了画像,回到里屋。谁知道这缺心眼的继女,会不会毁了她花大价钱找人精心绘制的公子画像,害她晚饭前在王荀处无法交差。其实,王敏姿对情感的认知很有问题:敏姿在王荀处,不过是一个撒气泄欲的工具人,王荀纵然会考虑她的才学和婚嫁,可都是为了官位和前途;她自以为是个贴心好女儿,冲上去便要替王荀解决烦恼,在李氏面前得瑟半天‘劝慰父亲是技术活’如何如何,可她根本不像她以为的那般重要,还让继母看了场笑话。还有,王敏姿不怪罪真正的施暴者王荀,却迁怒开始对她本没恶意的继母李氏,实属不明智。
同样,敏姿也高估了她在程宴川和其父母心中的地位。她以为唐夫人平素待她客气,便会将贵重衣料首饰拱手相赠,或是程公子会为她放下矜持地示好,而感激迎娶,这都是她认知不清酿成的恶果。从李氏处悻悻而归的敏姿看向贴身婢女豆蔻,没好气地问道:
“听说苏稚宜那个大贱丫头来了,就住在宴川哥哥家?”
豆蔻很惧怕苛待她的王大姑娘,唯唯诺诺地嗫嚅道:“回大姑娘,是的,苏家大姑娘住在程府的饮华轩。程公子在临川城的国子监做结业考,苏大姑娘并不与程公子在一处的。”
王敏姿闻听“饮华轩”三个字便如临大敌,反复确认后不甘心地边哭边骂:“饮华轩是程府最精致的客居,还同唐夫人住的翠华居同带‘华’字,离唐夫人和程家丫头也最近。我去程家住过这么多次,也都是住那连名字都没有的客房!我暗示那么多回,都没能住进饮华轩!苏稚宜不过是仗着她那个没出息的母亲,才能认识唐夫人,否则她一个打秋风的死穷鬼,还妄想进上京城、程府这么高贵的地方?茯苓、豆蔻,你们两个告诉我,凭什么苏稚宜这么卑微的贱种,都能爬进饮华轩?偏偏我就不行?”
说罢王敏姿也不听豆蔻解释,拔下头上的银簪,拿着最尖利的细头便往她嘴上狠狠戳,直扎得豆蔻满嘴鲜血淋漓,痛得说不出话。另一位贴身婢女茯苓不忍好姐妹惨遭大姑娘毒手,也顾不得礼数,为了解救豆蔻,英勇地昧着良心宽解道:“大姑娘息怒,信国公陈家的大姑娘何等尊贵?她去程府做客留宿,也只是住在次饮华轩一等的雅韵轩。唐夫人待您客气热络,可见是真正喜欢您的,也正是因为唐夫人把您当未来的家人看待,才没有大费周章啊!”
王敏姿不灵光的脑子一转:果然了,家人之间可以轻松随意,客人才需严阵以待。这套说辞很好地将敏姿骗了过去,可她是王荀的女儿,同她欺软怕硬的父亲别无二致,只会将气恼转移到地位低的下人身上。顺了气的王敏姿确实不再扎豆蔻本就血肉模糊的脸,却伸脚狠狠踢向豆蔻,一下子将她踹进池塘,冷漠轻笑着观察她跌入不浅的池中,连连认错求救的惨状,待敏姿彻底消了气,才许洒扫的小厮半个时辰后再救豆蔻上来。
豆蔻平时为人和善老实,是以小厮们压根没等半个时辰,在敏姿离开后便急急将人救了上来。只可惜,这个豆蔻年华的女子,终是因为落水后的一场风寒香消玉殒,病死在这个春天。可是罪魁祸首王敏姿依旧像个没事人,正趁着王荀不在府中、无人能管束她的时刻,快快乐乐地与余侍郎家的女儿去上京城豪华酒楼吃饭。别看王敏姿在程家众人处恭敬怯懦,在她的小跟班余瑞思面前却是一个霸王,敏姿嫌弃婢女们低贱,不配与她同去酒楼,便拿余瑞思当下人使唤。
不过余瑞思也不是好东西,她五年前去往临川城赴苏南的宴,看出庶三姑娘苏韵宜更得苏老爷宠爱,而苏稚宜却备受嫌弃,衣裳也是穿了多年没换过,褪色的料子一看就是穷惯了,便蹬鼻子上脸嘲讽,被苏稚宜扇了两个大耳刮子。因苏稚宜的耳光扇得很有水平,很疼但脸上不留印子,余瑞思为了面子,才忍气吞声地没有声张。
这边王敏姿也在余瑞思的殷切侍奉下,心无旁骛地享用美食。这边的酒楼觥筹交错、笙歌鼎沸,可怜的豆蔻却是化作骨枯黄土,再也醒不过来,只有茯苓趁着王敏姿在外面的酒楼玩乐、不用她侍奉时,才敢悄悄地在府里安葬她。彼时李氏得知消息,已是在晚上送走王荀去静心寺之后,又安排了尚书府的门生,仿着王荀的字体,替其抄录圣上责罚的《礼记》十遍。李夫人打了一个哈欠,准备回房睡觉,便见茯苓在墙根处小声压抑着哭声,走过去发善心问了,才听茯苓带着浓重哭腔,断断续续道:
“豆蔻姐姐一直忠心耿耿,只因大姑娘为了苏家大小姐住在饮华轩,这事不合她心意,便将姐姐推进池塘,事后又不许医治。可是,程家的唐夫人,没有在最好的饮华轩招待大姑娘,也不是豆蔻姐姐的错啊!豆蔻姐姐根本不会水,又连着呛了好几口,池塘里那么冷,她该多难受啊?本来只需几副药,姐姐就能活下来的,夫人,豆蔻死得好冤啊!”
李夫人闻听豆蔻没得凄惨也默默垂泪,伤心不已,心里更唾弃继女的故意找茬和藐视人命,当即命段妈妈立刻从袖中掏出些银票,交给茯苓道:“豆蔻没得可怜,她命丧我们尚书府,来世应也不愿再回来了。好孩子,这五十两银子,你拿去给豆蔻的家人,和他们找个好地方安葬了吧!”
茯苓的眼里立即涌出泪花,千恩万谢感激李氏的大恩。许是瞧出茯苓眼中对王敏姿明显的恨意,便听李夫人严肃地提点道:“在我们偌大的尚书府里,你与豆蔻姐妹情深,甚是难得。只是,府里规矩等级森严,不宜轻举妄动,唯要记得忍字当头,先保全自己,再谈以后。你可不要因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可回头的事啊。”
茯苓懂李夫人话中的深意,谢过她的好心,默默磕了三个头,趁着夜色便就回到敏姿屋里,继续当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