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洲,墨西哥。
瘦小的男孩儿正在逃跑。在这座千疮百孔的边境城镇里,枪声已经连续响了好多天。紧闭的门窗下,人们悄悄议论着,一直盘踞这片土地多年的“塔莫安”要倒台了。然而“塔莫安”倒台了又怎么样?走了旧的,再来了新的,一切都没什么根本上的改变,日子总还是要恢复“平常”的,在这里生存的人们早已习惯,因为城镇的生存和发展本身甚至都依赖着那些罪恶集团的庇护。这片土地与他们都被标好了权属的烙印,什么时候旧的烙印消了,就烙上新的一个。
有些人尚可选择“Plata O Plomo?”,而更多普通人没得选,他们的日子总是要过,和那些人作对又没有好处,在指望不上被蛀空的上层的时候,即使是来自恶魔的恩赐也要感恩戴德,至少——那样姑且可以“正常”地活着,只要运气不要太差。
人们努力地活在当下,虽然活着也似乎看不到什么希望,而死之一字在这里又是如此微末而轻忽。在卡特尔的阴影下,生命并不比种植农户田里的一片古柯叶更有价值。
即使如此,现在的男孩还不甘心就此结束。那些家伙们正忙着互相厮杀,这给了他逃离的机会。虽然身材单薄,但男孩手脚灵活,飞快地穿梭在一片狼藉的街巷中。
因为连日的枪战,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而那些能被当做藏身之处的地方,同样被那些正在激战的家伙们了如指掌。男孩蜷缩在酒馆门口一辆小货车的阴影里,浑身颤抖着等待时机。这并不容易,因为出镇的道路如今都有武装看守,他必须熬到“交火时间”结束,才能想办法找机会出城。
为了保持“领地”的正常运转,集团间的火并一般是有时间段的,但最近的争斗似乎尤为激烈,这个时间也越拖越长。男孩紧紧握着一把匕首——那是他唯一的防身之物,屏息凝气地等待。
就在此时,货车停靠的酒馆那边传来了轻轻的玻璃敲击声。
男孩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举起匕首警惕地回望。现在是白天,酒馆本来也不营业,玻璃门上挂着锁,窗扇后也放着帘子。但眼下帘子被掀起了一小角,一只手刚刚正是在这里叩了叩玻璃。大概是看到男孩防备的表情,帘子掀高了一点,露出半张年轻男人的面孔。
“进来吧,小鬼,我给你开窗。”男人用口型说。
男孩犹豫了两三秒后,逼近的枪声让他行动了起来。他飞快地起身靠近,手脚利落地攀上窗台,而屋里的男人迅速拉开了窗户,把男孩拽进了室内然后立刻再次落锁。
一进到屋里男孩马上四下扫视一圈后选了一个隐蔽的角落缩起来,感激但依然保持警觉地向刚才搭了把手的男人道谢。未开业的酒馆里令人意外地聚集了好几个人,放男孩进来的那个人挑了挑眉,向他搭话了。
“嘿,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卢西奥。”
男孩——卢西奥小声回答。他不安地的打量着对方,那是位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的青年,梳着背头,长发扎在脑后,眼神锐利,肤色和五官轮廓看起来带有原住民血统。大大咧咧敞开的衬衫领子里,银色的玫瑰经念珠在褐色的皮肤上闪闪发光。
“我就不问你为什么逃了,嘛,反正和外面那些疯子有关,对吧?”
“……是的,先生。”
“罗萨,我姓罗萨。好了,小鬼,既然把你放进来,你就可以放心在这里待着,别那么紧张,吃点东西。”男人把自己面前盛着墨西哥卷饼的盘子递过来,“这里是安全的,要真打上来还有那些家伙顶着呢。”他漫不经心地朝一个方向扬了扬下巴。
卢西奥涨红着脸接过盘子,他的肚子确实咕噜噜作响。不过在解决饥饿问题之前他还是谨慎地顺着罗萨示意的方向悄悄张望。
他是个有眼力见的孩子,酒馆里虽然有不少人,但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拨。但无论是哪拨人,都显而易见地武装着,即使有的人没有把枪直接拿在手里,也可以观察到后腰衣服的凸起。
“喂,自作主张把来历不明的小鬼放进来的可是你那边,万一是个惹麻烦的烫手山芋怎么办?”有人发出不满的声音。
“大发慈悲没有把你们卖出去赚一笔的也是我这边。”罗萨冷笑了一声,机关枪一样反唇相讥,“不需要我提醒你们佩德罗·科尔特斯·米克特兰有多痛恨美国佬吧?尤其是美国条子?把你们卖了我就再也不用像这样辛辛苦苦跨国跑业务了,多划算的买卖啊,所以先生们,在我的耐心告罄前我建议你们还是安分一点儿,这样对我们都好。”
“你——”对方还想再争辩几句,但吧台一侧坐着的一位青年举起手阻止了他,微微摇头。
那是一位高瘦的、穿着飞行员夹克的长发青年,针织帽下垂落的黑色长直发比罗萨的更长,直达腰部,从卢西奥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清癯锋棱的侧脸和室内昏暗光线下依然显得冷而亮的绿眼睛。
“都像这位一样识时务多好。”罗萨耸耸肩,向吧台打招呼,“好了,利卡多大哥,麻烦给这位年轻人一杯酒,算我请的——你喝什么?”
“……威士忌,苏格兰或者波本,谢谢。”戴针织帽的长发青年淡然回应。
罗萨似乎感到有趣地多看了他几眼。
“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个家伙来,你们要是认识的话,大概会很投缘吧……说起来也巧,那家伙现在也当着警察呢,”
长发青年没有回答,不过罗萨基本上也是在自言自语,他很快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一边噤声不语默默观察的卢西奥身上。
“虽然不知道你是哪边的……”罗萨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从上衣内袋里抽出一张照片。
“看看这个,小鬼,你见过照片上的孩子们吗?”
卢西奥疑惑地接过照片,那上面是一对年约五六岁的、非常可爱的小孩子,两个人都是金发绿眼雪肤,穿着同款的童装,似乎是双胞胎。
“……没见过,非常抱歉,罗萨先生。”
“没关系,我猜也是。”罗萨显然已经经历过很多次类似的情况,并未显得气馁。
“……那是被绑架的孩子吗?”卢西奥怯怯地问,在这里,如果是这样漂亮年幼的孩子失踪……
“嗯……那倒不算?”罗萨看起来没有过多解释的打算,卢西奥默默还回了照片。
“你之后怎么办?”罗萨问他,“等交火结束我会把那边的家伙们送出去,你要一起走吗?有能去的地方吗?”
“……”男孩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他能去哪儿呢?他这样逃走,是最严重的背叛行为,是绝不可能回家去的,可他还能去哪儿呢?像他这样身无分文的小孩子,在这片土地上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去处?
男孩的眼睛里开始露出一种仓皇,他逃了出去,却发现自己无处容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泪水忽然从眼眶滚落,男孩惶惶然地捂住了脸。“我只是不想……不想杀人,也不想被杀。我后悔去那里了……不该听朋友的话一起去塔莫安的,我害怕训练场,我不想成为……Sicario.”
那个词出现的时候酒馆里陷入短暂的寂静。FBI中有人忍不住恨恨低咒了一声。
这边的卡特尔喜欢招募小孩子,将他们培养训练成职业的杀手,成为自己手中最锋利的刀,那就是所谓的“Sicario”(刺客)。那些黑布蒙面的年轻人手里端着冲锋枪,为上面的人们站岗放哨或出生入死。
所谓的刺杀在这里也并不需要多么缜密的阴谋:骑着摩托车向目标的汽车扫射,踹开房门进行火力覆盖,或者众目睽睽之下的狙击。在失去了秩序——或者卡特尔本身就成为了新秩序的这里,一切都是那么简单粗暴。
而这些少年杀手的下场只有两个,要么年纪轻轻就蹲上一辈子监牢,要么死——轻松点就是死在与敌对帮派或者军警的交火中,最痛苦的无疑是落入敌对者手中被惨无人道地残酷折磨处刑。
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而言,活着进监狱并安全地服刑也是一种奢望。可即使如此,仍有不计其数的青少年投身于此——为了佣金,为了那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短暂享受时光。
褐肤马尾的青年静静看着卢西奥,忽然蹲下了身。
“喂,我问你。先不论可能性与否——”
“你,想要做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人?”
卢西奥呆呆地抬头望着他,忘记了流泪。
“我……我想上学,读书、识字……”
“如果……如果我能成为有学识的人……是不是就能不再这样活着了呢?”
这并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情,但在场的成年人都选择默不作声。
罗萨慢慢拧起眉头,伸手揉了揉男孩的发顶。
“不错嘛,小鬼。既然你无处可去,那就到我们这儿来如何?虽然是另一个国家……但至少,你想上学,想‘普通’地生活的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男孩不敢置信地张大了眼睛。
“安利奎(Enrique),出国一趟结果你又捡小孩回去啊?”调好了酒的年长男子利卡多笑着打趣。
“不然呢?指望那些美国佬?他们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
“回头路易又得念叨你心软。”
“天天想着办学校的他自己又好到哪去了——啊,这不是巧了,路易的短信。”
安利奎·罗萨掏出刚刚振动了的手机低头翻看消息,扫了几行后他的视线忽然凝固了。随后,一个令人胆寒的血腥微笑浮现在褐肤马尾青年的嘴角。
“啊哈……是‘那家伙’的联络来了,我们追着的那只乌鸦,好像飞到大洋的那一头去了啊。”
………
日本,东京。
“来得很早啊,笹塚君。”
“……竹中先生。”
公安部办公室里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的金边眼镜青年,笹塚现在已经知道对方的全名是竹中重澄,警衔是警部。
外事四课的办公室目前空荡荡的,除了竹中之外只有另一张熟面孔。
“请用。”
分别把红茶和咖啡递给竹中和笹塚,神情严肃略显紧张的黑框眼镜青年,风见裕也,意外地是笹塚的同期,不过春入校的人数向来是最多的,笹塚对他实在没什么印象——对于经常需要隐秘行动的公安来说,这或许是件好事。
笹塚低头看了眼咖啡,不加糖和奶的黑咖,闻起来是自己常买的那个牌子——公安果然连这种日常的习惯和喜好都调查了啊。
“……所以今天突然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竹中朝风见示意,于是风见默默地给笹塚递来一份材料。
“……”
笹塚没有发问,只是沉默而快速地浏览了材料——那是一份关于“黑日创生教”的调查报告。
突然出现并在短时间内于外国务工人员、非法移民与归国日裔群体中兴盛起来,并逐渐向学生群体蔓延的泊来宗教,从头到脚每一处都透着可疑,也有过一些真假难辨的传闻,却偏偏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它真的做了什么——除了那个搞出“爆炸献祭”的三轮影哉。他翻到最后,看到了三轮的口供笔录。
“看完了?”
“……嗯。”
笹塚交还了材料,风见转手将那份已经发挥完用处的材料塞入了碎纸机。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本来这应该由公安课而不是外事课接手,但你也看到了,这个教会的性质稍有不同。”碎纸机规律的低鸣声中,竹中嘴角的微笑压平了,“我们的人一直在对这个教团进行监视,但始终没有抓到他们的尾巴,三轮影哉在被捕后也被他们干脆利落地舍弃了,一口咬定是他自己‘被魔鬼迷惑’‘背叛信仰走上了错误的道路’。而三轮自己,从审讯结果来看,他压根没有接触过教团的核心。”
“笹塚君想必也知道吧,公安有公安的作风,刑警也有刑警的做法。大家各有长短——公安擅长的是情报的搜集分析,而非传统的刑侦搜查。”
竹中用双手撑着下颌,目光透过镜片锐利地射向笹塚。
“虽然从保密的角度上讲,公安这边并不希望这样做——但是,在我们没有办法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时候,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也许正发生着危害国家安全、危害国民安全的事情。”
“所以,作为刑警的笹塚君,我希望你能从你擅长的角度介入,来参与对‘黑日创生教’的调查。”
“…………即使我只是个新人?”
“这个啊,也不是随便哪个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