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朗铭便带着醒酒汤回来,醒酒汤还是特意装在方才的酒壶里。萧允硕直接一手扶着孙骐珏的腰,一手提着酒壶灌醒酒汤,他尽量去忽视周围人探究的目光。好在喝下醒酒汤不到片刻孙骐珏就略微恢复了几分神志,回忆起自己方才口出狂言的样子瞬间黑了脸,眼底隐隐有杀意浮现。
“好兄弟,谢了,我先去处理一下!”孙骐珏目光沉沉扫向前方宴席上的众人,此番动手者前朝后宫皆有可能。
萧允硕伸手拦下气恼的孙骐珏,刚才那么长的时间足够朗铭查出一些东西来了,有这些总好过他像个无头苍蝇一般重新查起,朗铭心领神会从怀中掏出调查的结果交给孙骐珏。
“郎君的贴身小厮被人打晕扔在太液湖旁,想伪造成醉酒溺水,被我们的人正好救下,现在人已经送到贵妃宫中。”朗铭一板一眼地禀报,心中暗自称奇这皇后公然设计勋贵子弟也不怕勋贵对皇家发难?还是真以为自己位子坐稳了?
还真是生下皇子后心便大了!
孙骐珏脸上的醉意还未完全褪去,双颊仍泛着红晕,伸手接过后扫了几眼心中了然。晦暗不明的眼底带着几分怒意,最后没有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不过还算智商在线知道装醉跌跌撞撞由人扶着离开。
众所周知孙贵妃极为宠爱幼弟,于宫中孙骐珏可以算得上仅能与三皇子相提并论的小霸王,见其离开众人也以为是小孩儿嘴馋喝多了提前离场罢了,皇后见状眼中笑意如常,依然温柔似水。
她是想让孙骐珏醉酒失态冒犯陈美人,借机收回孙贵妃手中的部分宫权,既然此计被人拆穿,她再想别的招式好了。
王皇后嘴角微扬,脸上挂着亲切柔和的面具,目光森冷无情地注视着下方,心中由衷感慨权力的妙处。
真好啊,做错了事都有旁人用命去填,难怪那群男人对此趋之若鹜!
舞池内陈美人甩动长长的水袖,身段优美,羽衣蹁跹有鸾回凤翥之姿,一舞一动,似风吹似水柔,轻纱拂面,回眸间倾国倾城的媚姿尽显。
尽管如此美轮美奂萧允硕心中仍毫无触动。很美,却又像院中枯木,毫无生命力,好似一具空壳,他并不喜欢如此暮霭沉沉之舞。但想到陈美人的境况,又不觉奇怪。
曾经在那封闭学校中,他见过一个女孩,一个天生的舞者。
所有见过她跳舞的人都说她日后会是舞台上熠熠生辉的明珠。
可她的父母为其规划了另外一条“安稳”的人生,双方谁也不肯低头,那个漂亮姑娘便被送进封闭学校纠正她的叛逆。
他们的初遇是萧允硕进封闭学校的第二年春,他明白自己已经彻底被放弃了,可能终身都走不出这里。他想去追逐完全属于他的自由。
所以,他站在了天台上,趁着上级领导视察,教官疏于管教的空隙。
这个时间不会有学生在外走动,唯一可能被他砸到的只会是教官与老师,他甚至特意留出十分钟的时间,他想看看校长会不会出现在楼下,如果出现,那他可能会是这里学生的救世主!
他算过,等消息传到会议室,等众人赶到,时间正好。
如果他生命力顽强,或者还可以在领导面前留个遗言。他有特意打过草稿,怎样的遗言才能在这所学院罄竹难书的罪行上再加上浓厚一笔。
他想,萧允硕的人生或许平淡无奇,但死亡一定轰轰烈烈。都说人有三次死亡,最后的死亡是被人们遗忘。
那如果他的死亡与这所学院捆绑在一起呢,估计他能活得再久一点。
在他准备跳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怎么形容呢,大概就是“虽然轻柔但格外吓人!”
他差点被吓到脚滑直接跳下去!就是这么吓人!!!
她说:“要跳楼吗同学?一起吧!”
他机械地转过身,看到的便是面容浮肿,嘴角甚至带着青紫,一张实在说不上好看的脸。
他并没有被吓到,因为他也是顶着这样一张脸。
在这里,丑,才能安稳。脸上带伤才起常态。
两人就这么坐在楼顶,都在等校长出现,都想去做救世主,一边等,一边聊,一边荡腿,就这样他们了解了彼此的过往。
他嗤笑,“你爸妈好歹爱你,顺着他们你不就出去了!”
她不以为然,“你爸妈给你钱还不管你,这么自由都能混成这样,难怪要跳楼!”
二人相互挤兑了好一阵儿,最后她说,“要不我跳舞给你看吧,你可是我的第一位观众!”
他翻着白眼,“学了这么久舞蹈,连个观众都没有,丢不丢脸?”
“从前看我跳舞的都是老师和同学,在我登台的前一天,我爸妈送我来这里了!”她伸出手指比画着,“就差这么一点点!”
她语气依然轻快,起身来到天台中央,穿着宽大脏污的校服,头发杂乱,没有舞台,没有伴乐,更没有传说中伯牙绝弦般的知音。
只有不懂舞蹈,不懂艺术的萧允硕。
大约是上天也在垂怜她,清风拂面,青丝舞动,自由的生命,沐浴在阳光下美不胜收!
舞蹈很短,只有…大约两三分钟,很快便结束了,两人都记着时间呢。
她没有问他“好不好看”,只再次站到天台边缘。
“我先来,不然等会儿看到你的尸体,我万一怕了呢!”
他感觉不对,人家跳楼都是悲伤的,为啥他俩不是。
在她要跳的前一秒,他将人拽下来,对上她诧异不解的目光,轻声道“不跳了,我带你逃!”
既然是想解脱,为何不尝试另一种方法呢!
天很黑,很冷,二人就穿着单薄的校服,心情却是格外的激动。
学校围墙有个狗洞,很小,只够她钻过去。
他去拉电闸,引开教官,跟她说,“回去之后就服软,别再犟了,也别想着回来救哥,总有一天哥能堂堂正正走出去,你要好好的!”
后来啊,他挨了三十鞭,又关了十天的小黑屋。他的左腿断了,因为治疗不及时每到阴雨天便疼得厉害。
而他们相遇是在学院被清查的第二天,两个人,都拄着拐瘸着腿,看着彼此,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便哭了。
原来,那个狗洞里面有一根凸起的钢筋,她太着急,划伤了腿。
她没有钱,没有手机,联系不到家里,也不敢求助路人,更不敢求助警察。
学院管理严格,但是自杀不是少数,跑出来的更不是少数,但跑出去的又被抓了回来,自杀的也没有溅起水花,这么久了学院还存在。所以她不信任何人,甚至包括她的父母。
但是她无处可去,只能回家。家一如往年,只是爸妈要了二胎,一个聪明漂亮听话的小妹妹。而她的腿因为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成了一个瘸子。
她们在一家路边摊坐下,他至今还记得,两个人就点了两把烤串,然后拿着酒瓶对嘴吹,串最后还剩了不少,俩人耍酒疯差点把老板的摊子掀了。
“你说我跳舞好看吗?”
这是她最后的问题,他沉默,不知如何答话。舞,无疑是好看的,可现实是她再也跳不了。
担心她接受不了其中落差,他只说,“还可以!”
“真的只是还可以?”
“真的!”
这段对话,也是他午夜梦回,最最最后悔的。因为这个傻姑娘在半年后,一个春风拂面,充满生机的清晨自杀了。
给他留了遗言,让他去帮忙收尸,并且特意交代不要通知她的父母,后事全权交给他来处理。
那条短信最后特意强调,“老娘跳舞全世界第一美,是你眼瞎不懂欣赏,以后地府碰头记得绕路走!”
赶到时,她穿着华丽的裙子,穿着精致舞鞋,画着精美的妆容…却面色蜡黄,一片枯槁。
“丑死了!”他小声说。不敢大声说,怕她生气,吵到她睡觉,那以后更要绕路走了。
他选了一个面朝大海的地方,那里没有设墓地,但是他没素质,半夜带着铲子就去了。
没有墓地、没有碑文、没有亲人送别、没有鲜花与掌声…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包。
他还贴心地挖地深了些,生怕大雨给她冲出来。倒不是怕吓到别人,就是单纯怕她半夜跑来梦里锤他。
他又后悔了,她喜欢跳舞,大约随风飞去才是最好的,所以应该把灰扬了才对。
让她天天随风起舞,累不死她!竟然敢说他眼光差,简直胡说八道!
最后他还是没舍得将她挖出来。
虽然他很生气,气她没有听他的话,没有好好生活,那小土包前面他种了一棵柳树。
知了最喜欢柳树,到了夏天吵得她睡不着才好,醒了来梦里打他一顿也好。
才怪呢,这样她跳舞就会有伴乐,她就可以跳一整个夏天,可以一直跳…
她走了,可是天台上的那道身影在他脑海里却是越来越清晰。
他可能确实不太会欣赏,后来他特意进修了一门课程,叫“舞蹈鉴赏课”
嗯…没什么用,至今他评论舞蹈都是“厉害、好厉害、超级厉害”之类的词语。
他又学了素描,尝试将那天画下来。
可那种生命力,那种自由,是他永远也画不出来的。
他想不通,明明那样有生命力,那样顽强的姑娘,最后怎么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后来,他将一切归于他那句“还可以!”
如果重来,他一定会大声地、肯定地告诉她。
“你的舞蹈,是全世界最富有生命力,最好看,最最最优美的舞!”
或者那天没有将她拉回来,让她跳下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