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落在了身后,洒在战场之上,残破的城门挂着尸首,残旗在定州城头猎猎作响,混着鲜血的铠甲却依旧熠熠生辉,未干的血迹在路上蜿蜒成溪,泾渭分明的两波将士正在收拾残局。
东宫的腰牌被沈雁回握在手中,领着众人跑过了重重阻碍,直接由威武将军旗下的将士引着出了城门。
祁允辞骑在马上,回首望向后方,夕阳像是血一样,罩在了整个定州城上,让人喘不过气。
“吁————”
停下马。
你怎么走?”
祁允辞收回视线,在小路上问沈雁回。
“回永州城。”
沈雁回将自己身后的包袱递给了阿萤“知意和大师兄他们准备了新婚贺礼,我今日一并给你了。”
祁允辞瞧着那包袱,手指把玩着缰绳,拉直的唇角泄漏了两分内心的不平静,又在眨眼之间扬起了笑意。
“秦知意也不知道亲自来见我。”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做事不管不顾?”
沈雁回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句“这里面还有送给楚清舒的信……”
话还没说完,就被祁允辞打断了,连眼睛都睁大了“不是,拿我当信鸽呢?赶紧让他们俩有情人终成眷属吧,祁枭回陇右道的路上都还给他们送了一次信,真是的,大家闺秀,少做这种鸿雁传书的戏码。”
祁允辞的脸上爬满了嫌弃,但眼里泛上来的笑容却抵不住,毕竟他们兄妹两人当鸿雁,当信鸽都习惯了,但总还是喜欢调侃两句。
“秦大小姐原话‘她要是收不到楚清舒的来信,你就提头来见。‘”
?
!
……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和我们混多了,真正的名门闺秀都开始喊打喊杀了。”
在这条小路上,两人并辔而行,默契十足的避开了某些人,某些事。
刚刚偶然听见的秘辛还压在沈雁回的心头,心思百转千回缠绕成了蹙起的眉峰,想想刚才,他还在劝慰祁允辞少想些事情,可伴君如伴虎,京畿盛放的下盛世繁华,也藏得下所有的污秽与难堪。
他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一定要去京城看看,看什么呢?
月亮不是一样的月亮吗?夕阳不也一样的落下吗?
浅草没过马蹄,停在最后的岔道上,祁允辞的身后跟着阿萤等人。
沈雁回耷拉下眼,这才拱手道“师兄走了,朝堂风云诡谲……”他一时卡住了,停顿片刻,才猛然笑出来,换了腔调“小师妹,我在西南沿海瞥见了‘半江瑟瑟半江红’的盛景,来年画给你看。”
祁允辞没想到,沈雁回会忽然对她说这些,缰绳在手中收紧,粗糙的绳索勒白了掌心,许久才吐出一个好字,干涩,生硬。
“哦,对了。”沈雁回像是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一样,若无其事的说道“你等着吧,我要去西南沿海追求一个像珍珠一样美好的姑娘,跟你做嫂子!”
?
“你不是打算当道士吗?”
“道士怎么了?大梁哪条律法规定当道士不能娶妻?你不要乱说。”
?
沈雁回的插科打诨撞碎了离别的苦涩。
祁允辞实在不想和他再掰扯了,直接扯下自己放在内衬里的红珠子,抛过去“要是混不下去了,记得带着你家珍珠姑娘一起逃难。”
沈雁回也不推脱,握在手里,抛上去,又接住,难得几分正经“我们终究散在这大梁了。”
“少在这儿乱感慨。”祁允辞一打马,直接越过了沈雁回,将夕阳彻底甩在了身后,衣诀飘飘,惊起一路尘埃,马蹄声阵阵,后面的话一起碎在了沈雁回的耳中。
“朝堂路远,有缘再会!”
“再会。”
沈雁回停在路口,马匹徘徊不定,直到前方再看不见人影,这才扯动缰绳,向另一条路走去。
前方祁允辞速度极快,穿梭于密林之间。
“主子。”阿萤在此刻开口,她和岑佑都不敢询问七年前发生了什么,只能另起话头“后山上那群女子趁乱离开了,只是不知道是否还活着。”
祁允辞下马,在河边洗了一把脸,擦干净水滴,又换了一张脸,脖颈滴落的水沾湿了前襟“能活到现在,都是聪明人,死不了。”
不断泛着涟漪的水面撞碎了她眼中的悲悯,泛红的眼眶还能隐隐窥得她此刻的狼狈。
“今日所听、所闻之事,都给本郡主烂到肚子里,若是再有其他人知晓,格杀勿论!”
“是!”
同一时刻跪下的众人齐声答道,在此时无一人敢放肆,祁允辞翻身上马,率先冲了出去,阿萤和岑佑随侍左右,再往后是岑信领着其他死士,边跑边散,隐没于无人处。
祁允辞领着众人直奔京城,正好与盘旋而过的军中信鸽擦肩而过。
鸽子落在斥候的肩处,取下信件,便直奔知州府而去,单膝跪地行礼道“殿下,将军,宫中来信。”
贺遇坐在轮椅之上,示意,让凌霄将信取了过来,节骨分明的手指拨开了红绳所缠绕的羊皮卷。
贺景川甲胄未卸,还带着血迹,坐于下首,长发被束起,给惯常儒雅的模样添上了几分洒脱,他的指尖轻抚过甲胄上未干的血迹,笑意温润如春溪“皇兄能在群狼环伺中毫发无伤,总算是让臣弟放心了。”贺景川的视线停留在贺遇受伤的脸侧“皇兄身系朝堂安稳,可一定要保重身体。”
贺遇的脸侧的伤,是他自己拿碎掉的茶碗划的,比他不正常的唇色更吸引人注意。
贺遇另拿过茶盏,执壶斟茶,其中一杯往贺景川的方向推了推“孤倒是觉得皇弟更应该注意身体,毕竟朝廷剿匪遇马贼,可算得上是一件奇事。”
他抬头,透过氤氲的雾气,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温声说道“孤想起幼时曾读过《相马经》,其中有言‘马贼蹄印深浅不一,必是家马装跛。’皇弟可还记得?”
贺景川表情未变,接过茶水,波澜不惊道“皇兄博学,引经据典,皇弟自愧不如。”
“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孤不过随口一说,毕竟,孤双腿残废多年,也忘了正常走路是什么感觉了。”
“皇兄又何必自贬。”贺景川任由热气模糊眉眼“马匪一事确实蹊跷,恐怕军中走漏消息,实在应该严查。”
“确实该查,若非行军耽搁,金吾卫也不至于尽数阵亡!”贺遇重重放下茶盏,撞击的声响令在场所有人神心一紧。
郭明立于一侧,作为此次剿匪的先锋官,表情却不太好看,将士们为国家出生入死,哪有两位皇子短短几句话就抹杀功绩的道理,可他却也不敢在此时打破针锋相对的氛围。
“李径寒!”贺遇唤道。
“臣在。”
“统计战场之上所有阵亡将士,孤会奏请父皇,让户部发放抚恤。”太子爷自己推着轮椅,到了众人的面前,抱拳“诸位将军,并非有意质疑各位,只是求个心安,此事若让陛下知道,更是难以收场。”
“的确,皇兄做事周全,只求能让兄弟们能多吃两口肉。苏回,你跟着李先生一起去。”
“是。”二人领命,李径寒走前抬头与太子爷交换了一个眼神。
贺景川把玩着手里的茶盏,视线在凌霄等人的身上游弋,最后停在了赤菱的身上,如沐春风般开口道“众将士为国为民,本宫先替定州百姓谢过了。”说完停顿片刻,又向贺遇行礼道“只是没想到那群叛军如此凶残,尽数斩杀了金吾卫,还杀死了邹知州,可皇兄的人却是一个不少啊。”恶意夹杂其间,沾血的衣袖裸露在外“护主不利,当诛九族,皇兄脸上带伤,这位姑娘倒是衣角都未惹尘埃。”贺景川忽然抽气一声“嘶,皇兄,莫不是臣弟说错了话,这位姑娘尊贵着?倒也无妨,太子妃想来不会计较。”
“放肆!”茶盏重重磕在了桌上“贺景川,谁给你的胆子,揣测孤的后院?文华殿内所授诗书尽数进了狗肚子吗?”
“皇兄息怒。”贺景川站起身,拱手道“只是众将士阵前杀敌,皇兄却……”未尽之语被掩盖过,又接着开口道“景川只是担心太子皇兄的名声。”
若真担心名声,就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起此事。
先不提贺遇的太子身份,就说他娶了镇北侯府的姑娘,天然的,一部分军权在向他靠拢,但同时也多了两份打抱不平在里面。
“还望三皇子明鉴!”赤菱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喊道“属下曾被太子殿下所救,此次暗中进入后山,作为内应,为姚深将军和李先生传递消息,二位都可替属下作证。”
赤菱死死咬着唇,见了血,才扬起脸,说道“属下一直以杨将军和秦将军为榜样,不求能成为巾帼英雄,但求能报效国家,无愧于天地。”随后重重一磕“郭明将军,当年秦将军创立金吾天策军,与镇北军一起,陪武帝陛下打下江山是何等风姿绰约,虽未见其真容,也让属下心生向往,如今军队重组,金吾卫和御京九卫也从未禁止女子出任,难道就因为属下是女子之身就要被如此怀疑吗?杨将军更是太子妃的祖母,属下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郭明心中狂跳,随着这阵阵质问,他也想起了当年两位将军的风采,那时半壁江山沦陷,异族四起,国将不国,是镇北侯府和秦将军率先站了出来,哪怕那时他还只是一名小小的斥候。
贺景川一瞬间握紧了手,看着此时面色各异的将军们,掐出了月牙的痕迹,表情一瞬间扭曲,又恢复如常
真是失策了,忘记还有这么两个人物了。
“先起来吧,这是做什么啊。”三皇子亲自扶起了赤菱,甚至冲她在众人面前一拜“望姑娘勿怪,本宫也一直对镇北侯府和秦将军抱有景仰之情,主要是担心倾宁郡主不适应京城,受了委屈,这才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贺景川,孤的太子妃,需要你关心则乱吗?”
此言一出,贺景川狠狠闭了一下双眼,随后直接单膝点地,跪在了地上“皇兄,景川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茶盏被直接摔在了地上,溅起汁水“贺景川,给孤把心放在该用的地方。”
贺遇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眼前有些充血,甚至觉得有些恍惚。
恍惚跪在地上的人是他。
恍惚看见的是曾经暗中觊觎皇嫂的自己。
唇齿内已经咬出了血,满满的铁锈味被直接咽了进去。
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只是在教训以下犯上的皇弟,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贺遇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是掩饰掉所有不该泄露的情绪,望向众人,缓缓说道“孤自知身体有疾,哪怕有心与诸位共克时艰,也是无力,只能力保诸位后顾无忧,这才先入定州,暗中斡旋。”停顿一刻,才接上话“孤已经命南阳道诸位知州,尽快向定州汇集粮草,助定州城度过危机,并传信给父皇褒奖诸位,父皇定会按功行赏,绝无错漏。为国为家者,绝不让其寒心!”
姚深还没说话,他身后的郭明将军便已经先开口了“好!”
刚喊完又状似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贺景川冷着一张脸,紧紧抵住了上颚,道“皇兄一心为天下,让臣弟佩服,皇兄掌控全局,我等也只能在战场上略尽绵薄之力。”随后直接起身,面向众人道“本宫知晓武功不及诸位将军,但仍想同各位一起建功立业,与诸位同袍同进同退!生死相依!”
知州府内几位将军神色各异,有感动万分的纯莽夫,自然也有粗中有细的真帅才。
贺遇把玩着茶杯,淡淡瞧着贺景川人演戏,能站在此处的将军,绝大多数都是真正的帝党,可不是几句话就能肝脑涂地的。
贺遇和姚深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再次开口道“劳诸位再跪一次吧。”
贺遇抖了抖手中的羊皮卷纸“传陛下手谕。”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