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绑架事件中,孙建被当场击毙,沈墨和苏芷双双进了医院。
沈墨肩上的伤口深却没扎到要害,做完手术第二天就转醒了。
苏芷的情况则比较麻烦,身上的鞭伤尚可忍受,但精神上受到了极大刺激,导致她始终无法开口说话。医生说这是创伤引发的癔症。
母亲偶尔来看她,也只是坐在床边叹气。
大部分时候,她都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忍受着浑身的疼痛发着呆。极少的时候,她还能听到寺庙敲钟的声音。
“我明天要出院了!” 沈墨坐在病床旁的一个塑料椅子上,自顾自地说。
他们两人的病房是连着的,顾锦的伤养了几天就可以正常走动了。能活动以后,他每天都要到苏芷这屋里待上许久。
“苏芷,你也要早点好起来。”
“苏芷,看我是你救命恩人的面子上,以后能不能带我一起上学?”
“后山景区,我又去了好多次,大石头旁边那棵老树被人们当成了许愿树,听说许愿还很灵,下次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
苏芷始终无法说话,更无法给他回应,所以他大部分时候都在自说自话。
“苏芷,你要是能听见,你就眨眨眼睛好不好?”
苏芷眨了眨眼睛,在想这医院附近是不是有什么寺庙,等好起来了,一定要去找找,太扰民了。
看苏芷睫毛扑扇了两下,沈墨眼睛瞬间有了光彩,面上浮现出一抹喜色。
他压了压心里的激动,身体前倾,将头慢慢凑到苏芷跟前,屏住呼吸,语气里充满了欣喜和期待。
“苏芷,你能听到我说话的对吧?”
苏芷双眼无神,宛若神思不在,没有半点反应。
桂市的秋天是一年中最舒适的季节,天高云淡,清爽宜人。
沈墨每天放学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往医院奔。
他推着苏芷穿过光阴斑驳的走廊,来到医院后门的休闲区,这里有大片空地,两旁是高大挺拔的树木,很多穿着病号服的病友聚在阴凉处闲聊,还有几人坐在石凳周围下象棋,周围有一圈人在围观。细碎的人声伴随着林间的鸟鸣,宁静又和谐。
他将轮椅固定在一棵树下,自己则坐在旁边的围栏石阶上。
沈墨会经常推着苏芷到楼下放风,絮絮叨叨地跟她闲聊,讲他当时离开的原因,讲他在汉城生活的那些年,他生活的环境,遇到的人。他不知道她是否感兴趣,但他想讲给她听。
沈墨坐定后,转头看向苏芷,发现苏芷目光怔怔地看着前方一动不动,眼睛不似之前的空洞。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道路尽头与马路相接的地方,有个摊贩在卖橘子。
沈墨转头跟苏芷说:“你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 随后便大步流星地跑过去,不出一会儿,就见他气喘吁吁地提着一小袋橘子回到她身边。
沈墨将装橘子的袋子搁在旁边的石阶梯上,从里面拿出一个放在手里,修长的手指翻转了几下,一个完整的橘皮就被揭了下来。他掰出一瓣扔到嘴里尝一尝,随后又掰出一瓣送到苏芷嘴边:“特别甜,你尝尝?”
苏芷摇头,继续盯着原来的方向。在医院的这段时间,她虽然还是不能说话,但已经能通过肢体语言进行沟通了。
见她不吃,沈墨掩下失落,放进自己嘴里吃起来,味同嚼蜡。
突然,他目光一闪,脸色微变。望向之前卖橘子的摊位,那个摊主,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奶奶,花白头发梳了个髻,身体单薄而苍老,正热络地招呼着顾客。
他再次确认了下苏芷的视线,心里的猜测立马得到了答案。
沈墨是见过苏芷奶奶的,和卖橘子的那个奶奶很相似,单薄瘦弱但充满活力。苏芷刚搬到隔壁的时候,经常哭着要找奶奶。后面她奶奶又来看过她好几次,背上的竹框背篓里装满了自己种的土特产。她每次都只能趁苏芷睡着后悄悄离开,从他们门前经过,沈墨躲在门口偷偷瞧,好几次见到老人在悄悄抹眼泪。满满当当的背篓空了,感觉她腰却更加佝偻了。
那时的沈墨还不能理解这种悲伤,只知道老人每次离开后,苏芷都要哭上许久。他逢年过节存下来的糖果,都在那个时候用来安慰她了,让他很是苦恼。
苏芷的奶奶是在他们上小学的第二年去世的,据说是有天下午做农活的时候从田埂上摔下去陷入昏迷,地方偏远没办法及时送医,当天晚上就没了。
苏兴国夫妻两回去办了个简单的葬礼就入土了,并没有带苏芷回去。
苏芷逃课跑到后山独自待了一天,沈墨找到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却不见她哭,只是木木的,蹲在老树旁,像块化石。
沈墨安慰她说:“没关系的苏芷,你还有叔叔阿姨!”
苏芷回过神来,幽幽地开口:“你根本就不懂,他们不喜欢我!”
随后又哭又笑,似是满不在乎地继续说:“不过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们!”
沈墨放下手里的橘子,蹲到苏芷面前,抬眸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苏芷,你想不想你奶奶?”
沈墨见她收回视线,眼眸接连闪缩了几下。
“听阿姨说奶奶过世以后你都没回去过,等空了我陪你回去给她上上香好不好?”
就见苏芷嘴巴张了张,虽没发出声音,但沈墨却懂了。
夕阳西下,暖黄的光打在她的脸上。
他听见她无声的说:好!
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以后,苏芷出院了。由于苏芷不能说话加上反应迟钝,黄琳没有立马让她去上学,只让她在家静养着。
这天周六一早,沈墨敲响了苏芷家的大门,他穿戴整齐,换上了新买的运动鞋,背包里装满了水和干粮,俨然一副要出远门的架势。
“来了?” 黄琳开门,放他进屋。
“阿姨,苏芷好了吗?” 沈墨左右望望,就见苏芷从卧室走出来。
黄琳将她扯到跟前,仔细检查了一番,从餐桌上拿了个小包给她背上。
“山里早晚气温低,里面有厚外套,一早一晚记得穿上,不要冻感冒了。” 黄琳说着又对沈墨说:“小沈也带了的吧?”
“带了的阿姨!”
沈墨能感觉到,经过这么一遭,黄琳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良心发现了,对苏芷的态度好了不少。前段时间他找黄琳说要带苏芷回山里祭拜奶奶的时候,她当场就答应了。
临了黄琳又叮嘱了两人一通,这才放他们出了门。
苏芷奶奶所在的石和村离市区直线距离不过八九十公里,但桂市多为山区,交通并不便捷。他们需要坐班车先到镇上,再从镇上坐城乡公交车到村口。山里的村子人不多,但每个村的面积却很大,基本都是山林,所以他们在村口下车后,还要走很长的山路才能到村子里面。
两人赶到城北的汽车站的时候,正好有一辆开往元宝镇的班车从车站出口开出来。
沈墨提前做过功课,桂市的城乡班车都有固定的发车时间,很多人会选择直接在路上拦车,只要超载不是太严重师傅也会开门。
这趟赶不上就得再等半个小时,沈墨试着朝司机挥了挥手,车子果然停了。上去后发现空着的位置已经不多,沈墨好不容易找了个靠过道的空位让苏芷先坐下。自己则扶着一个个椅背往后面去,找了半天也没再看到多余的空位,于是就地掸了掸灰尘,将就坐在最后一排过道的梯子上。
沈墨坐定后朝车厢内扫视了下,就见苏芷正侧身歪着头在看他,眼神似有担忧。他心里一暖,眉头舒展开来,朝她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桂市市区是个小盆地,下辖的镇子基本都分布周边的山上,元宝镇则处在西南方,是所有镇子里海拔最高的。班车开了十几分钟就出了市区,往迂回曲折的盘山公路开去。
车子摇摇晃晃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到了元宝镇。
元宝镇面积不大,主要由几条交叉的街道构成,街道两侧是低矮的楼房,一楼主要是些铁皮门面,有部分是关着的,平时人很少,只有在赶集的时候人才会多些。
沈墨和苏芷先去买了祭奠用的香烛和纸钱。
他们从店里出来,去找车站的时候路过一家小食店,里面飘出了浓郁的面汤味。“下午估计也要很晚才能吃上饭,我们要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走?”,沈墨征求苏芷的意见,问道。
苏芷点头跟着他走进去,两人各点了一碗馄饨吃起来。
苏芷这些日子其实没什么食欲,早上也只勉强喝了半碗粥,身体有些乏力,想到待会儿要走山路,便舀着馄饨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一顿下来几乎要连汤都喝光了。
结账的时候,沈墨随口问了下老板城乡公交车车站的位置。城乡公交车站是单独的车站,和他们下车的车站不是同一个。
老板还没答就见后厨门内探出一颗脑袋,笑着对着两人说了句:“我带你们去!”
女孩说着就把围裙摘下随手一搁,圆圆的脸颊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酒窝,一派朝气蓬勃的模样。
听出了声音,却不认识,这是那个帮忙解围的女生。
“是□□同学啊,这太麻烦你了,指一下我们自己去就可以的。” 沈墨说完,转头低声给苏芷说了句 “是班里的历史课代表,你记得不!”,苏芷点头。
她其实不记得这个人长什么样子,但却一下子就听出了她的声音。
那会儿她被几个女生围着推搡的时候,就是这个声音说了句 “刘主任来了!”,想来是替自己解围的。她的嗓音有些许尖锐,却不让人讨厌,反而显得铿锵有力,十分深刻。
“不麻烦,不麻烦,都是同学,现在没什么人我也没事干!” 她径自往外走。
两人也没好再拒绝,便跟在她后面走着。
□□时不时往后看一眼,边走着边很自来熟地和两人搭腔:“刚看了好久还不确定,原来真的是你们啊!”
“是!我们回来看亲戚!” 沈墨搭着腔。
苏芷中途翻了翻背包,除了厚衣服,黄琳还在里面放了一小包纸巾和两个苹果,苏芷拿出一个放在手里,到了目的地,一把塞到□□手里。
沈墨短暂地晃了一下神,然后连声道谢,这才领着苏芷往车站走。
乡村公交更加破旧,常年行驶在泥土路的缘故,车身布满了厚厚的尘灰。
里头的人不多,两人坐在靠后的双排座位上,随着车子颠簸着往更深的山里行进。
通往村里的道路更加崎岖,路不宽,一侧是树木,另一侧是悬崖。遇到几个急转弯,心理素质不好的人或许担心车子下一刻连人带车的翻下去。
不过这种几率非常小,一发生就是大新闻,至少在苏芷的记忆里,没有发生过。师傅常年跑,很有经验。
今天的天气很好,从悬崖一侧的窗外看出去,可以看见远处的山脊,在绿色山林中,时会闪现出几块农田菜地以及几处灰白色的房屋。这样陌生又熟悉的环境,让她恍惚回到了和奶奶相伴的幼年时光。
沈墨凝视着身旁苏芷的侧脸,想到先前她给□□塞苹果的那一幕,不禁想起了苏芷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苏芷也是受了那个小朋友的好,总会想办法加倍的还回去,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从不吝啬分享。哪怕现在性格变了,却依旧有颗柔软的心。
“石和村到了!” 在司机师傅的一声吆喝后,车子慢悠悠地停在了马路旁的一条小路前,路边竖着一块蓝底白字的铁皮牌子,是村庄的名字。
苏芷站在路口,有些近乡情怯。她只在刚上小学那年回来过一次,记忆已经很久远。沈墨从包里翻出一张提前和黄琳确认好的路线图拿在手里,在苏芷面前晃了晃:“走吧!”
两人沿着小路往下走了二十来分钟,就见到了稀稀拉拉的土砖瓦房,是村子的模样。
说是村子其实在这里生活的人已经很少了,年轻人要么已经在城市定居,要么是常年在外面打工,只逢年过节回来和老人团聚。现在村子里基本只剩下一些留守的老人,整个村子都冷冷清清的。
也许再过几十年,这里将会沦落为无人的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