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冬月,关内外大寒,举国四十余省县,数万人口,饥寒交迫,传言,人相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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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寻溪从不久前重金打造的高楼出来的时候,不到片刻,满头沾满了鹅毛大雪,而他的脸,却异常绯红。
小宇子走上前搀着他,一言不发。
叶寻溪倒靠在暖轿上,等他睡着,到了青鱼殿小宇子才道:“奴才已经打发朝臣离开了,皇上快些歇息吧。”
叶寻溪疲惫的点头。
这一觉睡的天昏地暗,睡的糊里糊涂,睡的被几十声齐发的磕头声吵醒。
无数声音自青鱼殿外传来。
“皇上自去年秋日起,不顾灾情,造高楼,纳妃宠妓,整日不理朝政——日日却与里面的妓子厮混——!!”
声音逐渐悲愤起来:“臣等需要一个解释!!”
几十道声音响起。
“臣等需要一个解释!!!”
解释么,叶寻溪笑着在心里道:“朕是一个昏君啊。”
解释是有的,去年那日后,他逃离了永康宫,回到宫中,却发现自己手脚颤抖,行动不便,太医也诊不出任何,更重要的是,他会疼,起初是头疼,后来是全身发癫般的难受。
他还生出万般淫邪念......
只能是......太皇太后对他用了毒,用那些女子的身体,对他用了毒。
而那日后,太皇太后给了他钱粮。
钱粮不多,叶寻溪大部分先给了百姓,再拿宫中节存的钱给了军队,太皇太后那次后对他道:“哀家想瞧瞧,成氏男儿的情能用到几个女人身上。”
他没再去永康宫,毒发作时,他忍得下。
他能忍下,因为那是屈辱——
而总有人忍不下,同月,蝗虫入境,天下大灾。
他远在皇城,似乎都能听见尸横遍野的哀嚎,百姓日日的啼哭。
他是个没用的皇帝。
所以他再去了永康宫,这一次,太皇太后几乎乐呵呵的赐了他许多钱粮,亦许多女子。
他听见她道:“润儿不愧为,成家的好儿郎。”
而不得不说,人是会变的。
从一开始的觉得屈辱,难受,恶心,再到后来的平静,接受,毒愈来愈深,心愈来愈木。
再到他可以安然在侍寝记事册上写下日夜欢好感受。
他写——得偿,所愿。
不知是他所愿,还是旁人所愿。
待他中毒愈发深重,几乎迷失心智,每日小宇子前来接他时,都眼神复杂,扶着他的力度,也越来越大。
而数月天灾,处处人祸,叶寻溪不知自己是第几次开始心硬起来,他把钱粮先给了军队,开始是匀给军队一些,后来一半。
最终,全数。
待到灾情缓解,已又过了一春,而在此期间,叶寻溪纳了太皇太后送来的几名女子,加之其余朝臣之女,后宫变得极其充盈。
极其充盈么,也意指极其快活。
他当然快活。灾情刚缓,前线依旧战乱不平,百姓依旧流离失所,他每日新欢旧爱,日日笙歌,连所得银钱,也渐渐转为己用,造楼纳宠,好不快活。
终有那么一日,太皇太后信赖了他,信他已再无还手之力,他的确也早已中毒颇深。
太皇太后登了朝堂,以邱家的名义,捐献了数百万两黄金,而这一次数量之多,她不得不请出那位一直在背后给予她支撑的同窗友人。
而这也是,叶寻溪等了这么久的缘故,这位太皇太后背后的友人,黑影卫也找不到踪迹,他有家有业,生意遍布整个国家,却处处居无定所,又处处是他居所,这么多日子以来,只有太皇太后能联络到他。
叶寻溪彼时靠坐在新起的高阁软榻之中,身前是十几位舞姬的轻歌妙舞,身侧是他二位爱妃的温声细语。
他突然笑起来,这座高楼中,目之所见的女子,又有哪一位没有与他,得偿所愿。
又有哪一位,是他的得偿所愿。
他叫停了歌舞,毒药在他的体内再次发作,万般念想攀上大脑。
他身边的妃子见状,含羞带笑的道:“皇上可是又......”
叶寻溪突然大喝道:“都给我滚!!”
闻言,她们都一惊,但还是面面相觑一阵,一位妃子慢慢伸手朝他抚去,低声道:“皇上怕是想奴家了......”
没待她手落下,叶寻溪用力推开她,向外跑去,他疼!他难受!他想!他不想......
他不愿......!
小宇子早已在外面,见他跌跌撞撞,连忙上前搀扶住他,低声道:“皇上,黑影卫已安排妥当,只待明日那位友人进宫。”
叶寻溪点点头,满头却是冷汗,小宇子见状,赶紧拿了药递给他:“皇上,这情毒再不戒......恐怕......这......这还能戒吗?”
小宇子怔怔盯着他苍白的脸,叶寻溪吃下提神止疼的药丸,在心里苦笑道,他已中毒不浅,若真要戒,势必得掉半条命——
他轻轻拍了拍小宇子的背,肃声道:“封好身后高楼,不允一人进出。”
小宇子厉声应“是!”,神情悲愤激昂。
叶寻溪抬头看了看天边的月,今晚,是否能睡一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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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卷耳是不知明日会如何的,她的每一日,彷佛都一样,被禁锢,被囚,被病痛折磨。
今夜影来的微微晚些,卷耳早已在门口等待许久了。
其实她已习惯了这座宫殿的黑暗,她数过太多日子了,黑夜,白日,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
一年又一年。
长久的年月,治好了她的恐惧,却依然留下了她的伤口。
她的孩子不会再来,可她的腹部却留下了永久的伤。
她和影几乎不说话,说话也只是偶尔卷耳自己开口。
今夜她开口道:“皇上,最近很忙是吗。”
说叶寻溪忙,是因为跟着叶寻溪的影偶尔也有一两日天亮才至......
且脉脉拿给她的吃食,递给她的药物,日益减少了很多,而到了如今,只能勉强维持生活。
还是真的......已经忘记她了。
忘记她这个人,和她需要日日用药的腹部。
说忘不是不可能,三年了......她和叶寻溪,已三年未见了。
而每当她提起叶寻溪,影好似总会沉默半晌,在门外轻轻叹气,她听不真切。
她如今能真切的,就是知道叶寻溪有多少名妃子。
有名分的,整整二十二。
除了雨燕殿,叶寻溪不曾踏足过,他纳了二十二名妃子。
更莫提,他那些高楼荒唐事。
卷耳慢慢抚上自己窟窿下的腹部,她知道影不会回答她,所以她极少问,更极少开口。
可是她想问,她快要不信了,快要不信那个人了。
太......久了。
这里太......静了,太像南宫那个......死人堆了。
太......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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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寻溪今日早早来了永康宫请安,老妖婆没空搭理他,而是一直在房内梳妆。
小宇子跟在身后低声道:“皇上,给太皇太后的药,已然被太医呈上去了。”
叶寻溪轻轻点了头,冷冷的注视着前方的宫殿,此药名为“焕颜”,可有保人一日青春容颜的功效,可后果便是更加苍老。
是他的太医荐的此药方,太皇太后那边也自然查得出来此药后遗症。
可她还是会用。
黑影卫查到,太皇太后当年在入宫前,曾与一男子交好,二人算得上青梅竹马,又都家境相当,一位家中主商,一位为官,两家长辈亦口头许下过婚约,只是那会儿成朝内外祸乱,最后邱家为了巩固地位,最终把那时的太皇太后许给了成朝开国皇帝。
而那位曾有婚约的男子,便自此后经营家族产业,在日后太子成洲幕争夺皇位时,邱家出力,这男子亦出了不少银钱。
这位男子,便是如今,太皇太后的钱袋依仗。他当永康宫,还有军队中邱家流水似的花销哪来?竟都是这人所出。
这些年里,他们一个是商贸巨子,一个是权倾天下的皇太后。
他们彼此支持,数年却从未再见一面,也没有过一丝纠缠不清,就连给太后的钱,也是先入国库,再层层挪到永康宫。
是以这么多年,黑影卫都无从查起。
也自然,正因为多年不见,太皇太后自要“盛装”出席。
而叶寻溪,过了今日,他要让她,到最后一刻,都只能看见自己最丑陋的模样。
片刻,叶寻溪回头看向小宇子:“悄悄进正殿,今日她宫中不会有那么多侍卫。”
约莫两个时辰后,叶寻溪和小宇子在永康宫正殿的角落,透过屏帘边缘,看到了前来的友人。
此人是一位长相儒雅的中年商人,约莫四十来岁,他自进殿就紧紧盯着前方,半晌才磕头行礼。
而上方之人,正是太皇太后和邱嬷嬷,太皇太后难得的没带帽帘,全数露出的脸庞,比之昔日苍老衰败的样子,似乎完全变了个人。
并非很美,但是眼神柔和,五官小巧,在厚重的妆容下,皮肤也不再松垮耷拉,远远看去与“常人”无异。
小宇子看的有些愣,叶寻溪瞟到太皇太后身边的邱嬷嬷,似乎也变得年轻许多。
她也用了药?——
那名中年男子被赐了座,厅内静默半晌,他开口道:“多年不见,太皇太后是否......安好舒心。”
太皇太后先是端着的,听闻这句,微微动容,想立即回答,却还是慢慢道:“哀家很好。”
她顿了片刻道:“听闻你儿子去年刚娶新妇。”
“是......劳太皇太后挂心。”
“你我之间,自是......”
她又顿了片刻,一点也不似往日的牙尖嘴利,点头道:“挺好,挺好的。”
那名男子道:“阿秋......也可好?”
阿秋是太皇太后身边的邱嬷嬷,自出生便没有名字,只随着邱姓,“阿秋”大概是儿时的小名,而太皇太后,名叫邱知落。
邱嬷嬷赶紧点头,却又似乎轻轻摇了摇头,她想上前一步,却只是低下了头。
而那位男子,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目光也深深低垂下,再没看过邱嬷嬷一眼。
他们三人在厅内聚首,叶寻溪察了片刻,与小宇子离去了。
待回到青鱼殿,小宇子道:“皇上,如何处置此人。”
叶寻溪淡淡道:“盯着他拿出赈灾款。”
而后补充道:“留下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