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寻溪今夜回了凤栖阁,宫路的草边上,长出了很多花,这座皇城,早就许许多多花了。他一边走一边摘,有时候又一边笑,笑的小宇子眉头紧皱,笑的叶寻溪眼角现了泪。
他走到了凤栖阁,许是许久没来了,看这里竟有些陌生。
听到动静,静嫔是跑出来的,看到他一瞬,眼角也噙了泪。
她温温柔的道:“臣妾......参见皇上......”
声音里却是控制不住的思念,与控制不住的,一丝怨怼。
是怪他的吧,他这么久没能来见她,是怪他的吧,为了权力,让她一个人苦守在暗夜。
叶寻溪想道:“对不起。”
是对着徐静,也许也是对着更远的人。
他最终只是走近,牵起她的手。
而路上摘的那束花,他放在了离这所宫宇,不远的一处宫门前,那处曾经每每他下朝,欢天喜地奔去的地方。
夜半起了大风,下了几声不大不小的雷,叶寻溪却惊出了一身冷汗,还咳了两声,徐静急的起身去唤太医,而叶寻溪转手紧紧,紧紧抱着她,喃喃开口:“别走......朕无事,做了一个噩梦。”
“皇上......”
“别怕。”
“那......臣妾给您倒杯水。”
房内静悄悄的,徐静也没有唤宫人,而是自己走到桌前,再回来的时候,叶寻溪已然再次睡下了。
徐静没有说话,她知道他做梦了,梦里一字一字的喊着。
“没忘——”
“没忘——”
“卷耳——”
“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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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场胜战下来,战争并没渐渐平息,反倒是愈演愈烈,邱家人为了夺权,与孟左常手下战士斗的你死我活,孟左常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两拨人在边关闹了一次又一次,而那些边境入侵者,也在时刻蠢蠢欲动。
叶寻溪每日烦不胜烦的批阅这些奏折,也烦不胜烦的面对太皇太后的质问。
他还待如何,招呼他给孟左常打过一次又一次,不要内乱,可但凡他这弱一分,邱家人就蹬鼻子上脸,要求撤了孟左常大将军位。
而太皇太后更是可笑,眼看局势不利,非要拉着邱老爷子上战场,邱老爷子年前冬泳,在接近百岁高龄,终患了一场伤风,硬朗的身体从此一病不起,现下若上战场——
叶寻溪没驳回此次申请,他允了。
你们不是要做长胜将军吗。
做便是。
邱老将军死于披甲上阵的第十三日,举国同悲。
这是个英雄,为成朝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也是个一生顽强,好胜之人。
出征前几日,太医告诉过叶寻溪,邱老爷子前次伤风的极重,已然拖不过这个春天。
叶寻溪亦诚实的让太医转述了,这个衷爱家族,驰骋疆场的老将军。
最终自己选择了在征途上死去。
发丧当日,太皇太后出了宫,黑影卫来报,太皇太后站在灵前,血红着眼瞪着灵牌,冷嘲热讽一阵,接着便是破口大骂。
冷嘲热讽,破口大骂——倒很符合她性子。
叶寻溪想起她曾经辱骂自己的那些话。
报告末了,他挥退了黑影卫,自己先是坐,后趴在了案几前。
心里有些苦的,却也是难得的轻轻阖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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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芯儿的丫头松露急急忙的跑了进来:“娘娘!”
孟芯儿正用玫瑰花瓣泡自己那双白嫩的手,有些没好气的道:“乌鸦嘴嚷什么,皇上今夜又宿在那贱妇宫中了是吗!”
松露道:“不......不是......”
孟芯儿气笑了,手抬起来狠狠撒了松露一脸水:“还是说又唤那贱妇为静儿!”
“都不是!”
松露缓了一口气,有些急切,又有些害怕的道:“奴婢听说......听说......”
“说来!”
“静嫔娘娘......好像有孕!”
下一瞬,水盆里的水应声而倒,孟芯儿几乎是牙齿都在打颤。
“有孕!——”
“应是真的......奴婢看到静嫔送太医出了殿门,一宫人都朝她贺喜,还听见什么缝制小衣裳,皇上定会高兴......之类的......”
“有孕——”孟芯儿再次喃喃道,“她怎么敢!怎敢!本宫都未曾!”
“还听见凤栖阁宫人说......说......”
“说什么!”
“说这下静嫔娘娘江南的果糕更是吃不完了。”
“果糕!果糕!宫中谁人都知皇上爱吃果糕!她便天天要人摆上!”
“娘娘莫气,说是皇上爱吃,奴婢看皇上大部分时间也没如何用过......”
“你懂什么,那是皇上忙!”
她抬眼看着自己桌上摆着的,却迟迟无人用的糕点:“徐静!——”
孟芯儿回头朝外走去。
这是云梦殿,住着一位李嫔,此女子性格懦弱,家世也一般,仗着母亲有个诰命,才进了宫。
皇上待她也不错,至少刚进宫,位份竟敢与她平起平坐!
更莫提,此女子跟徐静一般,都是江南人氏!
皇上除了她和徐静二人宫宇,来的最多的也是此处。
知道她来,李嫔恭恭敬敬行了礼,脸上还带着上次见面的淤青。
孟芯儿二话不提,一巴掌又狠狠掀了去,李嫔被打的顿时口鼻渗了血。
她道:“做什么柔弱模样!本宫扇你巴掌已有月余,怎么着,伤口一直不好,是想皇上来替你主持公道?!”
李嫔不答,孟芯儿好笑起来:“莫不说以前皇上的心一直在本宫这,如今静嫔有了龙种,更没你这蹄子什么事!”
李嫔依然没说什么,孟芯儿莫名心里又有了一股气,她待再打,却是松露拦住了她:“娘娘!没过多久就是春狩了,皇上要是看到一定会问责下来的。”
孟芯儿一怔,松露又道:“皇上的心在娘娘这是不假,可皇上良善,殴打妃嫔之事若......”
孟芯儿狠狠剜了她一眼,急道:“去!给她找药!”
孟芯儿一有气不是打下人,就是打妃嫔之事,在后宫中从不是什么秘密,仗得皇上喜爱,她自己也知道家兄在前朝得脸,甩起巴掌来更是没什么忌讳,打不得静嫔,还打不得李嫔?
趁松露找药间隙,她又左右开弓“唰啦啦”几个巴掌,打得李嫔满脸红肿,发丝凌乱,她道:“你不过一个老母亲有诰命的区区末流小官之女,入宫之时与本宫平起平坐就罢了!现在本宫已居妃位,贱妇还敢与本宫争宠?春狩?当真以为春狩能保你!看本宫不打死你!贱妇!”
她不管不顾,看见李嫔这逆来顺受的柔弱样,就想起了静嫔,恶狠狠道:“谁不知道皇上爱本宫!都来跟本宫争!敢怀孕!你这个贱妇!”
而找药回来的松露看到自家主子这疯魔的样子......竟把一直沉默的李嫔娘娘打得整个人跪趴在了地面,额角哗啦啦的渗出血。她吓得直叫:“娘娘娘娘别打了......”
怒从心起的孟芯儿哪能听得进去这些话,歇斯底里道:“本宫今日就打死这个贱妇!和她肚子里的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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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另一边,徐静满脸期待,语气羞喃的说完这件事后,叶寻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徐静以为他不开心,道:“是臣妾做错什么......”
叶寻溪打断了她:“孩子不能要。”
“什么......”
他再次肯定道:“孩子不能要。”
“为......为什么,”徐静愣了片刻,随即结巴了起来,“为什么皇上,这是我们的孩子,这是......”
“朕日前喝的药呢?”他突然发问。
缓缓,徐静道:“皇上是说,您常常喝的那味药吗,臣妾有一次听见太医说那药喝多了伤身子,可您又一直不戒......臣妾就......”
她没再说,而是看着他,叶寻溪已然明了,他默了片刻,再次道:“静儿,孩子不能要。”
“皇上......”
“孩子——绝对不能要。”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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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阁被封了,听说是静嫔冲撞了皇上,皇上禁了她的足。
而静嫔为了求皇上,在宫门石板跪了一个时辰,人都昏了,皇上也不肯见她。
没人知道是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小宇子端着药回来道:“娘娘,不肯喝。”
叶寻溪皱着眉头点了头,徐静外表柔弱,可骨子里却倔强,他记得他让她拿掉孩子,她铮铮然的看着他,沙哑着声音,流泪道:“是因为皇上爱卷耳吗?”
他听见自己诧异的:“什么?”
亦听见她铿锵有力的声音:“皇上心里从来不曾有过臣妾对吗?所以臣妾连皇上的孩子都不配怀。”
他没有安慰她,而是看着她,一字一句却对着小宇子:“让太医开药。”
然后便是到了如今这样,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下跪求他的谅解。
小宇子道:“皇上,如今军中已有人,静嫔娘娘的孩子说不定可以保......”
“住口!”
叶寻溪打断他的话,他无法再拿一条命来冒险,也无法去赌自己有没有本事保得下静嫔和孩子。
更无法......
更无法。
他如何去面对卷耳。
他和别人有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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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静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掌事宫女玲珑慢慢扶起她:“娘娘宽心,小皇子好着呢。”
她又道:“都好几天了,怀孕这样的喜事,皇上为何也不来看娘娘,还禁了......”
徐静不语,皇上不想要孩子的事,凤栖阁宫人都不知。
只道是她冲撞了皇上。
她慢慢起身:“宇公公呢。”
“方才来过了,依旧送了一碗药,现下已经凉了,要奴婢热热吗?”
“不必,”徐静仍然摇头,这次却多加了一句,“日后宇公公再送药,不必来报,都倒了。”
玲珑一怔,应了一声,正准备退下,门口传来一阵足音,玲珑欣喜道:“准是皇上来了!皇上可算来了!”
皇上来了?
徐静也朝殿门口看去,来人却不是皇上,而是太皇太后身边的邱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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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寻溪跑到天牢的时候,天边的余晖已经全部落下,小宇子紧跟着他,跑得气也喘不上来。
他哆嗦了一阵才道:“皇上......皇上......”
明明好不容易跑到了天牢,叶寻溪在门口,却不敢进去,他浑身打起了摆子,这时节,分明快夏日了,这里却......好冷——
他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道:“所以......太皇太后到底如何知道静嫔有孕的事。”
太医是他的人,那不会出问题,他也问过徐静,除了凤栖阁中人,无人知晓她有孕,而当日,他确认再三,宫人都很高兴,都团团圆圆聚在一起,无人出宫门,他知道后也是第一时间禁了全宫人的足......
哪里出了纰漏。
哪里泄了消息——
他几乎是踱着步子,走到了里屋那间天牢,徐静安安静静躺在一张长宽凳上,脸上覆着一层一层湿了的纸......
这刑罚叫做“贴加官”,只有水和纸,受刑之人,却生不如死。
他从前从前听过,他从未从未见过。
这是......加官进爵!加官进爵......
小宇子也没见过,脚步顿住。
叶寻溪没有取下她脸前的白纸,而是俯身静静抱住了她。
“......静儿。”
没人回答他。
“对不起......”
我对你,不起......
“静儿......”
小宇子看着他:“皇上......”
眼泪再次从叶寻溪眼角渗出,他的手一边抱着她,一边捂住自己眼角,几乎奔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