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撞在剑刃上碎成冰雾,陆雪琪机械地挥着天琊剑。小竹峰的冬向来是清寂的,今日却连风声都凝滞,仿佛天地被塞进琉璃罐子。她数不清这是第几千次劈斩——剑尖挑起的雪花悬在半空不落,连呼吸都结成了霜晶。
“雪琪。”
有人从雾里走来,青竹纹的裙裾扫过冻土,积雪竟生出嫩芽。陆雪琪收势回头时,一片雪花恰好坠在眉心。文敏的指尖比雪还凉,拂去那点晶莹时却烫得她睫毛发颤。
“这般拼命,要把小竹峰削平么?”文敏解下披风裹住她,绒毛蹭过脖颈的触感真实得骇人。陆雪琪嗅到师姐袖口淡淡的沉水香,不同于春夏清淡的花香,混着新雪初化的潮气。
剑柄突然发烫。陆雪琪低头,发现天琊剑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截枯竹,竹节处渗出猩红汁液。她惊惶松手,枯竹坠地瞬间开出血色曼陀罗。再抬头时,文敏的簪子变成了滴血的冰棱。“师姐…”
陆雪琪伸手去抓那片青竹衣角,指尖却穿过虚影。
雪停了,练剑场化作漫山红绸。唢呐声从地底钻出来,每一声都刺得她灵台剧痛。她踩着满地合欢花瓣狂奔,金线绣的并蒂莲扎进脚心,每一步都像踩在文敏教她练剑时常说的那句话上——
“剑道无情,方得始终。”
笛声是从东厢房飘出来的。陆雪琪撞开雕花木门时,凤冠上的明珠正巧滚落脚边。文敏坐在铜镜前描眉,嫁衣红得像是把朝阳扯碎浸染的。镜中还映出另一个模糊的人影,身形不知道像谁,而那面容如水中的倒影般扭曲。
“一梳举案齐眉——”喜婆的唱词忽远忽近。
陆雪琪想喊,喉间却灌满铁锈味。她看见文敏将染着蔻丹的手搭在那人掌心,缀满东珠的盖头缓缓垂下。铜镜突然崩裂,无数碎片里飞出残光,每一片都映着那年上元节,文敏在灯下为她系剑穗的侧脸。
“别走!”
陆雪琪挥剑斩断红绸,喜堂顷刻坍塌。她坠入冰窟时,嫁衣化作万千火蝶扑来。最灼热的那只停在她唇上,吐出文敏的声音:
“雪琪,你身上好冷。”
……
等陆雪琪从无尽的梦中醒来时,已经过去了三日。
真实的寒意在此刻侵入骨髓,让人有些恍惚。陆雪琪睁眼看见医庐的素纱帐顶,窗缝漏进的月光在地上蜿蜒成线,像极了梦中那条永远追不上的红绸。
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陆雪琪迅速闭眼,有人靠近了。
陆雪琪任由熟悉的沉水香漫过鼻尖。文敏的手虚虚悬在她额前半寸,“怎么连昏睡时都皱眉……”
叹息散在了药雾里,她却不敢睁眼面对,她怕此刻也是梦境,她怕,她还是那一身刺目的红绸嫁衣……
……
陆雪琪轻轻推开书房的房门,屋内此刻月华铺地,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
昨夜文敏刚来一会儿就被师父水月叫走了。守她的人换成了一名年轻的小弟子,后半夜,她趁小弟子瞌睡时偷偷回了自己的院子。
手背上似还停留着昨夜意识模糊时感受到的温热液滴,她知道,那是她师姐为她流的泪。陆雪琪仿佛能想象到师姐红着眼眶,任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的落在上面的画面。那澄澈的双眼在那时一定盛着和过往一样的柔情与心疼……想到这里,她的心,忍不住颤了颤。
她缓步走到书柜前,指尖轻轻拂过一排排书脊,最终停在一本略显陈旧的手抄本上。那是她珍藏多年的古文注解,书页早已泛黄,边角也有些磨损,但每一页都保存得极为完好。
她将书取出,翻开时,一张泛黄的练字帖从书页中滑落,轻轻飘落在她的膝上。字帖上的字迹清秀而有力,与书中的注解如出一辙。陆雪琪的目光落在字帖上,那首无题词映入眼帘:
“青冥一隙烟云错,蝶梦老、庄生寞。
误嫁东风春事薄。
剑折玉碎,紫府斑驳,空负三生诺。
灵台晦暗千重锁,命里孤鸿唳天末。
试问迷途谁与度?
落花成冢,笛声咽处,吹尽星霜堕。”
字迹虽已褪色,却依旧清晰可辨。陆雪琪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句,仿佛能感受到当年写下这些字时的心绪。她的目光渐渐模糊,思绪飘回了过往无数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九年的光阴转瞬即逝,文敏始终如长姐般陪伴在她身侧,教她练剑、读书、写字。那些年,文敏的字帖成了她临摹的范本,而这首无题词,正是文敏当年亲手写下无意间放错在字帖中的。
陆雪琪将字帖轻轻折好,重新夹回书中。她的手指在书页间停留片刻,最终合上了书。
窗外,晨曦的光透过竹叶洒进屋内,斑驳的光影映在她的脸上,却掩不住她眼底的青黑与星眸中的闪烁。
她忽然想起来,张小凡比试时最后对她露出的眼神是在哪里见过了。
“雪琪。”门外传来师父水月大师的声音,陆雪琪迅速将书放回书柜,转身应道:
“师父。”
水月大师推门而入,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怎么醒来就自己偷偷回书房了?身子可好些了?”
陆雪琪低头行礼:“谢师父关心,弟子已无大碍。”
水月大师点点头,目光扫过书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却并未多言。她缓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轻声道:
“修行之路漫长,心绪不定是大忌。你自幼聪慧,但有些事,需得自己看开。”
陆雪琪沉默片刻,低声应道:“弟子明白。”
水月大师转身看了她一眼,顿了顿,道:“罢了,你好好歇着罢,为师走了。”
陆雪琪指尖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平静:“是,师父。”
水月大师离开后,屋内再次恢复了寂静。陆雪琪站在书柜前,久久未动。她的目光落在书柜一角,那里放着一只小小的木匣,匣中装着文敏送她的第一支剑穗——用天蓝色的流苏搭配的玉质平安扣,旁边还另外挂了一只小小的花。
那朵小花,是当年文敏接下的那滴泪。
她伸手将木匣取出,打开时,剑穗上的流苏依旧鲜亮如新。那是十四岁上元节那晚,文敏在灯下亲手为她系上的。她记得那晚的灯火璀璨,文敏的侧脸在烛光下温柔而专注,仿佛世间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陆雪琪将剑穗握在手中,指尖微微发颤。她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梦中那刺耳的唢呐声,还有文敏那句轻若叹息的“雪琪,你身上好冷”。
她猛地睁开眼,将剑穗放回木匣,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屋外。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却驱不散她心底的寒意。
为什么,她会突然觉得有些难以呼吸?
“剑道无情,方得始终。”她低声喃喃,仿佛在说服自己。可心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影子,却如藤蔓般缠绕着她的思绪,越缠越紧。
她抬头望向远处的竹林,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她心底的挣扎。
“那镜中扭曲的面容,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