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精再一次在那间华美而有着浓浓生活气息的屋子里醒来。
她掀开被褥下床,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一身鹅黄的衣裳,布料柔滑,各处绣着精细的纹样,长袖飘飘,是普通凡世小姐常穿的衣服。
柳翀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来到茜纱窗下,拿起绣绷细细观察上面的桃林春燕图,心中关于柳翀原身的猜测逐渐有了雏形。
这里是柳宅,她总不好轻举妄动,万一碰上了什么人可就说不清了。便找了里屋的桌椅旁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茶水尚且温热,看来柳翀刚刚离去不久,她虽然不能确定女孩什么时候能回来,可她目前还未完全恢复,干脆自己在这里歇一会,如此等会面对柳翀时也不必过于难堪。
说起来还是要感谢柳翀,多亏了女孩费心费力给她设下这一番幻境,反倒叫她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还记得初与柳精交易乃是为了报恩于郑岚,后来慢慢发现原来最初在茶馆碰上柳精就已在女人的掌控之中。
柳精所图究竟是颠覆王朝命运还是不断设局逼迫她成为所谓的花神都不重要了。
因为桃花精已经在女人的棋局中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从前她只想守护陶丽绾和女人的后代,可是现在,她想更多地守护自己能守护的一切。
“讨厌看到生命凋亡这件事,一定是理所应当的吧。”桃花精扭头看向来人。
柳翀迈着大步走进屋内,颇有几分少年人恣意豪爽的风流气度——假如忽略那张自见到桃花精起便迅速黑下的脸。
女孩挨着她手坐下,冷嘲:“道貌岸然。若真这么想就该回去好好修炼,而不是违背妖精的职责长久地逗留人世,怎么,凡人的性命是性命,桃花谷诸多桃木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你这种放着自己应做之事不管反倒跑去别地大发善心的家伙,最恶心了。”
桃花精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对,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不想履行妖精的职责,我就是讨厌无聊透顶的妖界,我就是喜欢和生动有趣的凡人们待在一起,可那又怎样?不行吗?我从来不敢自诩伟大之人,守护凡世间的真情是我自己想做的事,这与我不想待在妖界矛盾吗?同样是私心,为何就能用前者批判后者了?”
柳翀被他怼的哑口无声,默然良久才不满说道:“你难道忘了你最初所受的苦楚都来源于谁了么?倘若不是上一代桃花精如此不负责任,你也不会自诞生起就如此狼狈——”
“倘若不是上一代桃花精如此不负责任,我也不会自诞生起就能感受到这世间最美好的温暖。”她毫不犹豫反驳,直直看向柳翀的目光平和温厚,“给予了妖精人一样的灵魂,却又不允许妖精变得和人一样,还必须把自己漫长的一生奉献给一群植物,明明我也是人,凭什么只能做一个把外界灵力输送给桃花谷的工具?”
此言一出,下一瞬桃花精就被女孩握住脖子推倒在地。她没有挣扎,躺倒在地上时只是轻轻捧住女孩被怒火点燃的脸,慢慢说:“柳翀,你是不是也怨恨我空有所谓的天赋与女娲娘娘的宠爱,却不务正业……我不知道这些话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哪怕我说不是这样的你恐怕也不会信吧,在这种情况下说着我不在乎这些实在显得高高在上。”
她难耐地闭了一下眼,又很快睁开一条缝看眼前与自己离得极近的女孩,没一会就感受到脖子上的力道松开很多。
她想起来幻境里烛歌与椿璇都说了她看不起他们这种话,痛苦地摇摇头,“陶丽绾死后,我被女娲娘娘按在昆仑山寒狱硬生生承受了一百八十一年的天雷劈打,好不容易逃出去后,勉强依靠郑岚,利用他身上的帝王之气辅助修行,堪堪能够维持桃花谷的生机。后来我又被女娲娘娘关押在桃花谷不得踏出一步,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黑漆漆冷冰冰的,我只能一遍又一遍拜托过往的妖精帮我带出去一朵桃花,让我能够以此汲取一丝温暖……”
就是这样,也能算作与女娲娘娘关系亲厚吗?只是因为没有被杀死,只是因为能够见到那位神祇,故而她所遭受的一切苦难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吗?这些人可真歹毒啊。
柳翀显然是被她话里的意思震撼到,恐怕连她这个大名鼎鼎的妖神也无法想象那一百八十一年她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吧,就连寻常神仙飞升历劫也是需要受住三七二十一与七七四十九道天雷而已,她却是一百八十一年的天雷硬生生一个不落地给受了。
女孩彻底松开了手,呆呆坐起身,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无法接受这一切,喃喃自语:“不、不可能,这不可能。你可是要成为花神的桃花精啊,女娲娘娘最喜欢你了不是吗,怎么可能这么对你……这绝不可能!”
“这就是事实。”桃花精推开人从地上爬起来,而后不知从哪变出了纸笔,把地上半天缓不过来的柳翀拉起来,又把女孩按坐在桌子前,把笔塞给她,一口气说完:
“神明是不会依照情感来做事的,女娲娘娘永远不会宠爱任何人,否则她将不是她。而我也从来不是,以后也绝不会是什么花神,柳翀,你被骗了。别再执迷不悟了,你应该是强大自由的妖神,而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现在,把你所犯的罪行写下来,给象国,给女娲娘娘一个交代。”
说罢,她快步走过去拿起绣绷,不由分说用剪刀把上面的纹样划烂,又撩起裙摆找出上面隐晦绣着的桃木与燕子,一股脑全部剪掉,扔到柳翀面前。
“原来上古妖神嗜月的原型是一只燕子。柳翀,既然你不愿意主动告诉我你的目的,那就让我来猜一猜。”
按理说强大如嗜月本不应再受任何势力的牵制,可她如今所作所为,包括让她在两次幻境里见到陶丽绾与椿璇,无疑不表明她一定与柳精有所牵连。或许黄鼠狼精和柳翀都在为柳精办事。
可是柳精何德何能呢?
黄鼠狼精倒也罢了,假如连强大的妖神嗜月都要与柳精合作,那么要么是柳精手里掌握着柳翀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要么就是柳精与柳翀的目的高度重合,有些事情柳翀受限于妖兽的身份无法办到,只能依靠于柳精。
柳精的目的又是什么?
答案不言而喻。
这群人都疯了,竟然擅自幻想出一个神明来,并把这个头衔安在一个与其毫不相关的小妖精头上,以此来满足制造一场只属于她们自己的盛大狂欢。
她们想让桃花精成神,可甚至连桃花精都不知道这究竟有何实现的可能。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妖神嗜月深知自己兽类的本质,与传说中的神仙有着云泥之别,作为空有“神”名而不具备“神”格的存在,柳翀当然不会止步于此。她妄想能够成为真正的永恒存在,可此前并没有妖兽成神的先例,她当然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做这个第一人,可是她无法冒险。
逆天而行的代价实在太大,她不敢。
于是找到了桃花精这个类似于“中间人”的存在,以她为引子施展自己的通天之路,一旦能够把桃花精送往青云之上,那她成为真正的妖神就不再是不可能的事了。
............
在听完桃花精的讲述后,一反常态沉默下来的柳翀忽而笑了,她往后靠在椅背上,低头笑个不停,等笑够了竟然真的拿起笔,蘸了墨水在纸上一字一句写了。
她边写边说,声音还含着笑意:“便如柳玉冷所言,你在某些方面确实聪明。可惜啊,桃花精,你还是太年轻,有些情感与执念哪怕放在了你的面前,恐怕也不会懂的。”
桃花精皱眉,刚想问清楚,就被柳翀提问:“你现在知道陶丽绾的后代是谁了吗?”
她微微怔住,不过须臾就笑了,“现在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吧?”
哪怕被柳翀摆了一道,她也丝毫不见对柳翀的怨气,讲话时像是对待很普通的朋友,甚至还笑嘻嘻开了个玩笑:“就算她的后代满世界跑,我也能面不改色哦。”
见柳翀满脸嫌弃,她颇有些恼地推了推,“真是,干嘛这种表情啊,本来就是呀,无论太后和桃薇两人究竟谁才是陶丽绾的后代,我也依旧会帮助她们的,不会有任何偏私!发誓!”
桃花精不愿意去纠结真相,柳翀也不会自找麻烦地提醒,只是又拿了张新纸铺平,提笔继续写,同时嘴里问道:“那那个梦之后呢?”
难得有姓柳的如此配合自己,她竟然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滋味,探头就要看女孩究竟都写了什么,女孩察觉后直接搬着椅子坐到了另一边还用左边的胳膊盖住不让看,“不准提前看啊否则我不写了,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哼,小气鬼。”桃花精做了个鬼脸,抱臂不赌气不看她,“这种事情我还以为你都一清二楚了呢,毕竟那些幻象做的都如此真实不是么?”
“呵。”柳翀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掀起眼皮看过来,眸光讽刺:“可没那么大能耐,都是从妖精大人你脑中提取的啊。”
桃花精面色一僵,撇了撇嘴,良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直到看对面的女孩写的差不多了,直接趁其不注意一把抢过来,大致扫了两遍见没有问题,嘿嘿一笑拍了拍她的肩,“借你点灵力用用。”
言毕,不等柳翀伸手去抓,只见屋内白光一闪,人就消失不见。
算了,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见面。
柳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