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往前走,是很长一段寒凉刺骨的路,最初郑岚幻象消散时所给予的那一点温暖早已经被阴冷的环境侵蚀。
妖精本没有冷热的感知,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郑烨在一起的时候她会跟着按时食用一日三餐,也会时不时趴在屋子里的桌子上小憩。而现在,冷热的变化已经能很好地被她感知到了。
比起触感,更多的是好似被冻伤了皮肤的痛感。
她没什么情绪地往前走,脑袋也不再如刚刚进入幻境时抓着许多事情思考,开始变得空荡荡的,整个人都显示出不寻常的疲惫感。
好累啊,自打诞生以来应该是头一回走那么长时间的路吧。非要让她剖开心说出个什么所以然的话,大概也只有对于柳翀的埋怨了。埋怨柳翀都做那么大的幻境了,也不知道给她备个马车。
柳翀。
桃花精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还挺好听。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嗜月妖神自己取的名字,还是抢了真正的柳家大小姐柳翀的名字。
其实她很想说,都已经是威名赫赫的妖神了,实在没必要再取个奇怪的凡人名字,直接用“嗜月”多好,既能清晰展现自己的最强之处,还能够震慑许多心怀不轨的小妖。
不过大抵妖兽总是要对名字有些执念的吧,嗜月说到底也只是柳翀自己琢磨出来的厉害招数,不像是妖精们都是直接称呼本体。也不知道柳翀究竟是什么妖兽,那晚在巷口匆匆一撇她也没有看清,只记得庞大无比,应该在原有的基础上又扭曲了形体。
就像烛歌从前也很执着于让她喊他的名字,说这样他就不再是没有意义的妖兽了。
意义啊。
桃花精游离的思绪回笼了一些,尽管一直以来妖精和妖兽的界限划分非常明确,但事实上她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概念,毕竟都是妖,就算二者之间存在很多差别,但二者与凡人的差别应该要更大一些吧?
拥有着复杂情感的凡人与对情感的感知总像是隔了一层厚厚屏障的妖,假如以凡人的视角来看,妖精与妖兽应该是大差不差的。
至于所谓的使命——
桃花精自知不是个负责任的妖精,甚至黄鼠狼精这个种族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妖精,都比她更像桃花精一点,大概正是因为一直以来的“玩忽职守”导致她始终对自己妖精的身份没多大认同感,比起来享受各方面的荣宠与艳羡,去往人间体验更多感情要更吸引她一些。
也是因此对于所有妖精都看不上的妖兽,她也总是会因为这些妖能够更自如更深层次地与凡人接触交流而感到羡慕,倘若她没有哺育桃花谷的职责,一定会想方设法延长陶丽绾的寿命,然后陪伴她度过一生。
好吧,归根结底无论是她还是上一代桃花精,对种族如此不负责任的源头似乎都是因为陶丽绾,因为在她那里见到了比妖界好上千倍万倍的东西,于是产生了私心。
那么妖兽会有私心吗?
她不可避免想到这个问题。
倘若妖兽有着同妖精出发点相同或是目的相同的私心,是不是就更能够缩小二者之间的差距了呢?
柳翀的私心是什么?烛歌的私心又是什么?
“是你哦。”
馥郁的甜香送来一句甜腻腻的话,像是在盛夏蒸过一遍的瓜果,让人情难自禁回忆起还算与世无争的过往,然后开始沉溺。
熟悉的气味与声音让桃花精在话音落下的第一时间就明白了第二个幻象是谁,比起疑惑为什么是他,她更好奇为什么第一个是郑岚。
“桃花精,你转过头来看看我呀。”
会这么叫她的熟人只有一个——烛歌。
她转身,首先吸引她的依然是那双独特的金黄色眼眸,然而此时此刻,这双对她望眼欲穿的眼睛已然不复往日璀璨。
它蒙了一层雾,黯淡无光。
原本如阳光一般的浅金色长卷发也衰败地耷拉在他身上,像是可爱脑袋上生出许多枯草,漂亮的小猫变得滑稽可笑。
桃花精目光很快滑过他不着寸缕的优美躯体,转向一边,“你又想要什么?”
“......又?”烛歌痴痴笑起来,抬手无措地摸了摸枯槁的长发,朝她走近一步,“上一个人又给你要了什么?”他料想她不会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你对我好冷淡,从前不是这样的,是不是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
说着,他就捂着脸蹲到地上,夸张地大叫起来,仿佛身体的衰败是这世上最可怖的事。
其实他现在依旧美丽,无论外表是否光鲜,精致的五官与凹凸有致的身体,都在证明他无疑是个美人。
分布均匀的薄肌使他的皮肤在这片灰暗的境地依然泛着蜜糖一样的光泽,这甚至让桃花精开始怀疑是自己方才出了错,他卷曲的长发与金色的眼眸大约一如既往地耀眼,只是昏暗的天地遮掩了他的丽色。
他捂脸蹲在地上,浅金卷发海藻一般缠绕在他线条优美的脊背上,迷人的芬香源源不断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吸引地桃花精上前几步,站到他的身边。
没一会,身子抖个不停的少男忽然停止了啜泣,他放下手,仰头泪眼蒙蒙地望着她。
潮湿的眼眸,我见犹怜的美少男。
桃花精静静看着少男两只手逐渐向下探去,终于在他握住之前有了动作。
她脱下外衫,蹲下,给烛歌穿上。
烛歌干瘪的心脏剧烈一颤,难以置信地僵住。
“谢谢你愿意喜欢我。还有——”桃花精抬眼,平静地看着他,“抱歉,没有灵力给你变出一件完整的衣服。”
霎那间——
紧缩的心脏被汹涌而来的甜蜜充满,重新复苏的鼓胀心脏扑通扑通,几乎冲破胸口跳出来,烛歌一眨不眨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孩,失神的眼眸一点、一点,重新亮起柔亮的光彩,仿佛有光点漂浮在空中,轻飘飘落在他浅金色的长卷发中,发丝在这之下近乎透明。
“真......真的吗?”少男攥住她的衣袖,像从前一样,露出小猫的天真神态,他向前倾身,凑近她,“我的情谊,真的又被你接收到吗?”
桃花精轻轻拭去他的眼泪,却不想少男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擦不完,她无奈一笑,干脆用力抱紧跪坐在地上的少男,“喜欢我,是以爱情为名的喜欢对吧?我明白哦。”
毕竟被黄鼠狼精抹除情感这种事,再有第二次也太丢人了。
手下柔软滑腻的肌肤依旧冰凉一片,她心中警惕,缓缓松开了手站起身,后退几步远离神容逐渐变得癫狂奇怪的少男,一边注意周围的情况,一边仔细观察跪在地上的烛歌。
她一开始遇见郑岚时只以为这是柳翀造出来的幻象,可是后来男人即将消散时的模样实在太像记忆里的郑岚,无论是那样温柔的神情还是说话的语调,简直和郑岚一模一样。
可如果这些幻象都是与她产生过羁绊的死去之人,种种表现却一点也不像他们。
郑岚不会不顾她的意愿抓住她不放,而烛歌虽然平日里穿衣暴露,但真的让他脱衣服洗澡时反而扭扭捏捏百般不愿。
这些幻象做出了本人绝不会做的事,可又会在某一刻流露出让她可以确定就是本人的情感。
桃花精试探性开口:“烛歌,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果然,就像郑岚到最后也没回答她太后的事情一样,少男也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哈、哈哈哈......桃花精,你果然还是很讨厌我的对吧?”烛歌也跟站起来,步步紧逼,紧盯着她不放,“明明我都这个样子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看我一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亏你之前还说什么觉得妖精和妖兽没多大区别,到头来不还是跟那群眼高于顶的妖精一样看不起我?”
“......什么?”桃花精少男突然的爆发给吼懵了,怔愣良久才反应过来,哪怕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这肯定是幻象捣的鬼,可是突然被好朋友这样怀疑,还是忍不住有些气恼:“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烛歌,你才不是郑烨口中不知廉耻的人呀,我不看你是担心你觉得冒犯,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少男不依不饶,直接一把掀掉衣裳向前跨一大步,指着自己:“既然不讨厌我那就看看我啊,你看我的头发,柔顺光滑,桃花精,我已经为了你很努力很努力去变得漂亮了,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喜欢我!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卑劣的妖兽吗!”
“才不是!”她大声反驳,见少男依旧一副听不进去人话的模样,被误会的愤怒迫使她直接上去给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响彻在这片混沌天地,“现在清醒一点了吗!”
桃花精冷冷看着他,“你不是烛歌,真正的烛歌才不会这么随意地让我看他的身体,所以不要再顶着他的身体质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了,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小偷!你是谁?柳翀对不对?”
鲜红的掌印很快在少男漂亮的侧脸显现出来。
烛歌委屈捂着自己的脸,泣泪连连,“你在说什么啊桃花精,我是烛歌啊,我就是喜欢你的烛歌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真正的烛歌才不会因为被打了一巴掌掉眼泪。”而是会嗷嗷叫着凑过来让她再打一巴掌。
少男吸了吸鼻子,哭着质问:“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烛歌,那为什么还要给我披上衣服?其实你心底还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是不是?”
“不是。”桃花精直视那双水汽氤氲的金眸,“因为你没穿衣服。”
她说:“这里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