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为什么太后如此了解“花绮英”且一直以来都对花绮英有着时而高涨时而低迷的执着,这样的问题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桃花精脑海了,早在那日陵园女人说出那句“绮丽纷纷,群英之率”时她就为此感到疑惑。
当时只是简单归因于此女与郑岚关系匪浅,故而从郑岚那里得知一些往事。可是后来认识了郑烨,从他那里得知先太子虽然是先皇从兄弟那里过继来的养子,可是过继来时先太子已然成家立业,并且先皇晚年沉迷于仙丹灵药之说,常常将自己关在太极宫内不肯见任何人,因此这对父子的关系并不亲密。
既然父子都相见寥寥,身为儿媳的太子妃——也就是当今太后,怎么又和先皇关系匪浅的。
或许是因为柔弱不可自理的郑岚还有点身为一国之君的责任心,看中了太子妃治国理政的才华,所以才常常将她召入宫闱多加教导。
往事真真假假难辨,桃花精盯着下面那张笑意盈盈的熟悉脸庞,只是遍体生寒,恍然意识到自己或许犯下一个大错。
天意不可窥测啊。
女孩的五官与太后一模一样,不过整张脸看上去还十分青涩稚嫩,很容易与真的太后分辨出来。
她穿了一身碧绿色的长裙,裙摆处的纹样正是不远处织机上的桃林春燕图,鲜活的粉色簇拥起春日的生机,随着女孩的起身,裙摆晃荡间仿若春风吹起层层粉浪。然而那上面还有三两只丑陋的黑疙瘩,尽管依稀能够辨认出燕子的形状,看上去却丝毫没有小动物的可爱有趣,反而诡异的很。
桃花精默默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自觉地抱住床上锦被,来作没有任何用途的防御。
女孩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眼睛弯弯地,是很有亲和力的模样。
然后打开鸟笼,一把抓住惊叫不止的鹦鹉开始用力捏——
桃花精大惊,直接飞扑过去从女孩手中夺过鹦鹉,也因此将要从床榻摔下去,眼看头将着地,她抱住鹦鹉害怕地闭紧双眼,然而想象中的疼痛没有来临,反而陷入冰冷的柔软之中。
她缩了缩肩,小心睁开眼,便见到那个女孩接住了自己,依旧是很认真地看着她,只是脸上没了笑意。
这女孩虽然长得与太后一样,却不似太后那样高大威猛,桃花精一直以为她是个瘦弱的孩子,可如今倒在女孩怀里,意外发现女孩的长手长脚都很坚实有力,哪怕是抱住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桃花精,也毫不吃力。
桃花精赶紧从她怀里出来,同时语气震怒:“你怎可滥杀无辜!”
女孩面无表情歪了歪头,目光轻轻点在那只被她抱在怀里的鹦鹉上,过了好一会才又转移回她的脸上,“不过一只鸟雀,况且都要杀你了还无辜?”
她更生气了:“你听听自己的话矛盾不,不过一只鸟雀,连灵识都未产生,如何有杀人的念头?还不是有人在教它!”说不定就是你!
她咽下后面的话,被女孩冷冷注视着时浑身不自在,可还是努力撑起气势继续问下去:“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和黄鼠狼精是什么关系?”
“柳翀。”女孩食指在空中比划着字形,“我的名字。至于你怎么会在这里——花神大人降临信奉花神的东河郡,这种事情应该是理所应当的吧?”
没有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未等桃花精提问,她就主动提起:“这里是东河柳氏府邸,当今圣上的生母正是我小姨。”
满口谎言。
桃花精无动于衷,直接点明:“你不是人吧,幻化成太后的模样意欲何为?送往前线的军资是不是你烧的?”
她一路追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弄清楚那些乱七八糟的陈年往事恩怨纠葛,当下最要紧的是把柳鸿影送到京城的花神庙去,至于别的她以后自会探查。
她强硬抓住柳翀的手腕,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手打落她的面皮,下面果然还藏了另外一张眼熟的脸——
这不就是刚进入东河郡时那个掰着她手看痣的女孩么。
柳翀被她突然的动作吓到,侧着脸目光定定看着地上的脸皮,过了许久冷笑一声,轻易甩开她的桎梏,蹲下指尖刚刚触及脸皮,下一刻唰的一声,这张与太后一样的脸就焚烧为灰烬了。
她默然片刻,忽而意味不明说道:“你果然很有天赋。”明明不久前还是个只使用些基础法术都很难得小妖精,没想到只一会就能随手毁掉这张耗费她诸多心血的面皮。
桃花精发出一声轻哼,动了动手指,“刚好被你塞了点灵力,就还给你吧。”
柳翀没有立即动作,只是蹲在地上看那片灰烬,犹在狡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拆穿女孩伪装之后,那股由于在异地见到熟人的怪异感终于褪去,她也冷静了许多:“古有妖神,名‘嗜月’,裂穹而生,形骇人,性诡谲,其毛如夜,其目若红渊,擅散神智,幻幻无穷,说的就是你吧,柳翀。”
桃花精犹记得自己昏迷前最后一眼见到的巨兽,之后就难得梦到了往昔之事。
那巨兽与女娲娘娘殿内一本古书里记载的一模一样,她有段时间被困在那里无处可去,无事可做,只能硬着头皮翻开几本书去看,正好见到了这么一段记载。
那时她心怀怨念,因想着别的事所以一切都只是草草看过,不过女娲娘娘的藏书阁可不是一般的地方,里面字不是字,而是能够贯穿人心脑神魂的神物。里面的文字但凡进入了谁的视野之内,就会牢牢钉在那人脑海之中,永生永世无法忘却。
桃花精没想到自己百年前闲来无事随手翻阅的书籍能在今日派上用场,方才一觉醒来见到太后的震惊过去,逐渐就意识到了这可能是针对自己的幻境。
毕竟她最近一直想着该怎么帮助太后对抗柳精,这妖兽看穿她的迷惘,幻化出来太后的脸来欺诈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谓“嗜月”,顾名思义就是通过吞噬月光来提取其中的精华,并转化为自身修炼的补给。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也就只有上古时期的大妖了。
尽管目前看来妖精比妖兽强大千倍万倍,甚至是在许多人眼中,妖精也是比妖兽高贵许多的精灵,但其实于此世间,妖兽是比妖精先要诞生的。
妖精与妖兽最浅显的区别是前者为精灵,后者为野兽,而在最本质上,二者的区别还要溯其本源。
凡世的皇帝为了统治子民,于是制定诸多律法来维护巩固其统治;同样的,所谓神仙鬼怪其实就是天道为了统御一切而衍生出来的规章律法,妖精则是辅助本种族延续生命,不断往更高阶进化的精灵,也算是神仙的分支?当然,妖精们可没胆量认定自己能够与神仙扯上关系,而神仙一般也不会把小妖精放在眼里。
至于妖兽呢,则是某一只动物或某一株植物吸收了天地日月之精华,经由种种因果缘分使然,才偶然生出灵识,修炼出人形。
就像神仙不会把妖精放在眼里一样,妖精自然也不会把妖兽放在眼里。对于妖精而言,妖兽就与路边随便一块石头,一株小花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是有的花会说话,有的花不会罢了。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比如妖神嗜月。
绝大部分妖兽都是藉藉无名一生最后零落成泥碾作尘,可也有天赋极高,修为极其精深的妖兽,她们自己窥见一丝天机,从而在万千宇宙中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生命轨迹,这些就被称为妖神。
同样的,妖神本质也是只动物或植物,并不是神。
几乎每一个妖神都是诞生于上古时期,迄今为止究竟有多少妖神?大约除了女娲娘娘那里有典籍记载,旁人也无从知晓了。
或许有很多很多就像柳翀一样,装扮成人隐藏在世人的周边,也或许此世间就只剩柳翀一个妖神了。
桃花精无从得知,但她现在已经能够肯定,她此次来到凡间所能遇到的每一个姓柳的女子,都一定不简单。
要么是柳精的棋子,要么是她该抢过来作为自己的棋子。
如果是妖神的话,那就很容易解释为什么之前月光能吸收同源灵力再注入到她体内,显然是这只妖神在背后用自己的力量运转着这一切。
想到这里桃花精诡异地松了一口气,先前那个大胆的猜想实在是叫她觉得可怕。
果然东河郡就是她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好吧。
手中的鹦鹉忽然大叫一声,猛然拉回桃花精飞走的思绪。
她被惊到,下意识松开手,鹦鹉立刻大叫着:“杀了花绮英杀了花绮英”,拍着翅膀飞走了。
“我不是什么花神,你误会了。”桃花精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靠谱又平静,“这些都是象国的皇帝郑岚杜撰的,还有花绮英这个名字,也是他起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花神。”
视线不自觉被织机上古怪的图案吸引,落回女孩同样古怪的裙摆,又猛然反应过来认真看向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诉求:“象国有一批将要运往前线的军资在使馆门前丢失,此事交由了鸿胪寺调查,我与那鸿胪寺卿的侄儿是好友,答应了要帮他调查此事,若是你所为还请把军资交还回去,并给我们个解释。”
柳翀像是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夸张地瞪大眼睛,哈哈大笑起来:“你也太天真了吧花绮英!你是在与我商量?花神大人......你觉得我们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怎么没有?”桃花精虽然不懂这女孩为何一边口口声声叫自己花神大人,一边又毫不掩饰对她的恶意,但还是平心静气解释:“既然你是妖神,那许多话我们也能开诚布公来讲了。这批军资对象国来说非常重要,边关战事不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女人与孩子经受了许多非人的苦难,无论你是与什么妖精还是妖兽筹谋,无论你们的目的是什么,都不该把无辜的凡人牵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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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真是......
柳翀垂眸听着女孩的话,忍不住发笑。
在可能是敌人的她面前如此好言相劝,还一副妄想与她坐下来以朋友的关系好好谈一谈样子,甚至还请求她帮助自己,如此幼稚愚蠢的事情恐怕也只有这个万众瞩目而不自知的桃花精能够做出来了。
柳冲眼底愈发深沉,一颗心也彻底冷下来。
偏偏就是如此蠢笨的行为,由女孩做起来却带着异乎寻常的真诚。哪怕在外人看来多么不可理喻,桃花精也总能够真的去遵从自己的本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如此混乱的局面里依旧保持自己的纯真与善意。
也不知究竟是该叫人爱还是恨。
“既然都清楚我是谁了,还敢如此大放厥词,那就先等你体验一番后,再决定要不要收回这番话吧。”柳翀微微一笑,“梦还没做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