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辆车上,三个人在车里八卦着钟渐清。
“黎哥,你有没有觉得,我们队长又玩心四起了?”说话这个人叫陈锦,和旁边的另一个队员陈程是亲兄弟。
“有吗?”韩黎倒是没注意,毕竟他认识的钟渐清就爱逗人,“这不是跟他平时和陈程开玩笑时一样么?”
“不一样。”陈锦故作玄虚地晃了晃食指。
韩黎开着车,没接话,倒是陈程一脸好奇地问:“仔细说来听听?”
“来自男人的直觉。”
陈程无语,都懒得看他哥一眼。
车辙印似乎打乱了着高原精灵落下的画笔,两辆黑车在高原上奔驰,他们想赶上去陪同藏羚羊迁徙。
行车近二十分钟后,他们远远看见了在藏羚羊群。
钟渐清开着车跟在后边,距离不远不近,有两头母羊跑着跑着就落单了。
“它们怎么跑开了?”宋微意也发现了那两只藏羚羊。
钟渐清神色凝重,他没说话,减慢了车速,微微偏头,距离车辆不远的土堆后边,果然蛰伏着数只野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落单的两只母羊。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可能是体力不支跟不上集体的节奏了。”钟渐清轻声道,“它们跑不掉了。”
宋微意还没弄清楚情况,他茫然地望向车窗外。
荒漠里匍匐的两头年轻的公狼龇着尖牙,互相望了望,其中一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母羊,另一头从后面绕过堵住去路。
两头藏羚羊此刻被吓蒙了,慌乱之下竟往土堆跑去,乱石窸窸窣窣作响,数只野狼此刻全冒出了头,鲜血染红了狼嘴。
远处,钟渐清停着车,从车窗向外观望,车内两个人都没说话,宋微意微微张着嘴,然后咽了咽,咕咚一声,在安静的环境里面异常突兀。
这就是高原上最原始的残酷和血腥。
钟渐清目视前方,微微蹙眉,他轻声道,“没见过这场景?不是工作一年了么?”
“见过啊,只是......”宋微意转过头来,看不见他的脸,“还没到钟队长这般波澜不惊的程度。”
“是后悔没赶走狼群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高原上又会少两只小藏羚羊了。”宋微意垂下了眼,看着自己的手。
钟渐清侧身,望着他又问:“那如果它们成功逃走了呢?你又会怎么想?”
“是为它们逃脱狼爪而高兴么?”钟渐清盯着他。
宋微意摇摇头,“不全是,那样山洞里嗷嗷待哺的小狼就会挨饿了。”
“浓厚的悲观主义色彩。”
宋微意没听清,他问,“什么?”
钟渐清轻笑一声,道:“要我说啊,像现在,狼群正在大快朵颐,那接下来的日子,山洞里的小狼不会挨饿了。”
“而要是母羊死里逃生之后,那这里不久后便会多两只可爱的小精灵。”
宋微意心里咯噔一下,抬头认真地看着他,他思考了一会儿说:“无论结果是什么,你都为胜利的一方高兴,而对于失败的那一边,并不会过多感伤。是么?”
“感伤有什么用?让自己不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自然赋予的规则不允许打破,生在这片充满危险与野性的大地,是弱者,就只能被淘汰。”
宋微意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这个世界对于弱者向来就毫不留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又觉得我无情了?”钟渐清继续说着,“与其感伤同情弱者,不如赞美喝彩强者,看不出,你思想还有些消极。”
“你才消极!”
*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我国政府在青藏高原开展反盗猎武装斗争,一批又一批环保卫士义无反顾地与盗猎分子对峙,藏羚羊种群得到了延续。
现在盗猎行为基本杜绝,但还有非法闯入无人区的行为需要制止。
钟渐清带领的五人野生动物研究小队进入羌塘国家级保护区核心区进行巡护,现在正是藏羚羊繁衍迁徙的关键时期,每天有上千甚至上万只藏羚羊越过甜水河前往位于保护区深处的藏羚羊“大产房”——色吾雪山一带,小分队除了要收集相关数据,为藏羚羊科研提供资料,还要确保藏羚羊在迁徙过程中不被非法闯入者打扰。
茫茫荒漠之上,两辆黑色越野车跟着集群的藏羚羊到达了目的地。
这里水草丰腴,草地是肉眼可见的翠绿,几处水塘边上卧着几头野牦牛,正悠闲地小憩。
现在没下雪,但天空灰蒙蒙的,看着压抑。
钟渐清他们在藏羚羊群外围很远的地方便停住了。
天色已晚,几人纷纷下车忙着搭帐篷。
宋微意下车之后又返回车内,他忘了拿他的弓袋。
车上堆了大大小小的笼子,很碍事,他找了很久。
等他拿着弓袋返回来,帐篷已经初具雏形,周围几个人正埋头忙碌,宋微意抿着嘴唇,局促地站在一旁。
宋微意没有外出搭帐篷的经历,以往的工作地点仅限于救助站。
很显然,他不知道怎么帮。
远处藏羚羊群聚集的那一方,山野间数不清的藏羚羊就像是正在驻扎歇息的蚂蚁大军。
好冷,宋微意搓了搓手,把帽檐压得更低了。
钟渐清看着宋微意在一边站着任冷风吹,不由得嗤笑。
冷天里人的精神会变得萎靡不振,四肢也变得沉重,少了骨骼肌产热,仅靠肝脏产热维持体温,以至于会感觉到越来越冷。
他朝人喊:“过来帮忙啊,傻站着干什么。”
宋微意拖着沉重的步子往他们那边走去。
宋微意虽然不想过去,但是他也不能心安理得看着人家忙活半天,然后自己吃现成的。
他看着钟渐清,问,“我需要做什么?”
“帮忙把后备箱里剩的固定地钉拿过来,成么。”钟渐清和韩黎他们四个人已经组装好了支架,在扣内外帐链接搭扣了。
宋微意走向车尾,半天才将手从衣袖里伸出来,探头在后备箱里取物件,他戴了一双不怎么厚的棉线手套,很漏风。
刚拿出来,就听见钟渐清在催促他快些,他只好小跑过去。
“还有防风绳,后备箱里。”钟渐清接过宋微意递过来的固定钉,又道,“谢谢。”
“行。”宋微意缩了缩脖颈,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又被叫住了。
只见钟渐清忽然取下自己的手套递给他,道:“你那手套不抵用。”
是一双内有绒毛的皮质手套。
宋微意没接,他说自己就这样挺好,不冷。
“拿着啊,你的手还有用。”钟渐清执意把手套给他,“要是你没用了,我可说不清会不会把你丢在这里喂狼。”
宋微意只好接过戴上,边戴边小声骂着。
“我听见了,骂小声点。”
宋微意来来回回奔走着,脚印两旁的绿草上溅满了泥泞。
“快点……毛毯。”
“……还有坐垫,照明灯……”
钟渐清不停地催促他,宋微意心里一簇无名的鬼火越烧越旺。
“你丫的是不是故意找事?都在后备箱里,你能不能一次性说完所有要找的东西,我给你一并拿过来行么?”宋微意跑得气喘吁吁的,衣服拉链也往下滑了一些,露出半截脖颈,他皱着眉不悦地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钟渐清望着他笑道。
“马上可以了,去找些大块儿的石头,等会儿压住帐篷的四个角,这边风大,一定要多找些压着。”
宋微意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深吸一口气,扯出一抹勉强的笑,“你是队长,行的。”
十数分钟后,他们帐篷搭好了,五个人围坐成一圈,宋微意把脏手套取下放在一边,这时,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有些悻悻地捂住肚子。
陈锦说他去外面生个火,热一些奶茶填一填肚子,宋微意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他也去帮忙,随后跟着陈锦出去了。
帐篷里剩下钟渐清他们三个人,陈程盯着钟渐清看了好久,问:“队长,你看他不顺眼?来来回回让他跑这么多次。”
“有吗?”钟渐清活动了下胳膊,他看向韩黎,问:“黎哥,你也这样觉得?”
“不。”韩黎弯了弯嘴角,眼里藏着几分戏谑,道,“我倒是觉得陈锦说得挺对的。”
“说了什么?”钟渐清摸了摸下巴,来了兴致。
“他说队长你对他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们可都没有戴过队长你的手套。”韩黎嘴角上扬,眼里意味深长。
“我毕竟把人带出来了,总是要负点责,你们要是想要手套,我回去给你买一打。”
“我是缺手套吗?陈程你缺那双手套么?”韩黎叹息道。
没等陈程反应过来接话,他又说,“不过你说话太欠抽了,我要是宋微意,我高低给你两拳,别太过了,怕你到时候被人揍。”
“晚了,你知道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说什么么?”钟渐清笑道,眼里全是神秘。
“说了什么?”韩黎饶有兴趣地问。
“大概意思,他想一刀剁了我。”
旁边两人忍俊不禁。
“是说为什么他对你这么不待见呢。”陈程小声说着,“原来是初印象就不好。”
钟渐清看着陈程嘴唇翕合,“嘀咕什么呢?”
陈程连忙摇头。
“那去接水。”钟渐清起身找了个水壶递给他,“出了帐篷往右走,一百米左右那儿有条小溪。”
“好。”
“带上驱熊喷雾……”钟渐清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算了你带电警.棍,注意周围的情况。”
“好,队长你每次都啰啰嗦嗦的。”陈程拿着电警.棍和水壶出门了。
宋微意和陈锦在帐篷外面搭铁架,两个人有下没下地闲聊。
“这天看着让人心情不大好,老是阴沉沉的。”宋微意仰头望了望,轻声道。
“高原人编了顺口溜: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其实,如果老是刮风倒好,更多的时候是风搅雪,所以这里的天空总像从沙水里捞上来似的不清亮。”陈锦解释着,“等天晴的时候就好了,晴天这里还是很美的。”
许是陈锦说话给人感觉很舒适,宋微意很乐意与他交谈。
“明天会不会天晴呢?”
“这说不准,羌塘这儿的天气就像变脸谱,这秒和下一秒都难以预测。”陈锦笑着说。
“你是我们的新的救助员搭档?”他又问,他和宋微意年纪差不多,今年二十五,研三在读。
“不是,之后会换,我现在只是被临时安排过来的。”宋微意回他。
陈锦点了点头,问:“你不想和我们一队,是不是因为我们队长啊?”
宋微意倒也不瞒他,坦然点了点头,又道:“不过我倒是挺喜欢你们,满脸的青春阳光活泼。”
“哈哈哈你现在也很青春啊。”陈锦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会稍微装一下,至少在旁人面前掩饰对我们队长的嫌弃,结果……”
“结果装不了一点。”宋微意耸了耸肩。
“其实,我们队长人挺好的,就是有时候神经搭错了会抽风,陈程就知道那份苦。”陈锦偏头靠近宋微意悄声说。
宋微意眼睛弯弯的,“你在背后这么说钟渐清,不怕我告诉他啊?”
“不会的,看你对他避之不及那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