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动!莽撞!幼稚!胡闹!”
一个词如同一块砖,砸到关忻头上,却惊不起他心中微澜。主任与关忻共事小十年,对他了如指掌,看他眼珠子粘在地上,瞅着低眉顺眼的,其实身上很有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傲劲儿,平时不声不响,惹急了惊天动地。
主任恨铁不成钢:“你是鱼死网破了,整个科室全受你连累,你让我怎么跟院长交代!”
关忻漠然从包里拿出辞职信,恭恭敬敬放在桌面上。
主任瞥了一眼,脸色难看得像吞了只苍蝇:“你是来负荆请罪的还是来兴师问罪的?拿辞职威胁谁呢!”
不怪主任误会,目前本院能单独扛起移植手术的医生只有主任和关忻,关忻撂挑子走人了,主任又不可能自降身价对那些穷困的患者亲力亲为——主任同意医院都不能同意——关忻这一个多月的“为民请命”半途而废。
关忻说:“昨晚签的责任书能证明是我一人所为,不会连累科室;我辞职,也如了凌柏的愿,他不会为难院长。”
主任缓了口气说:“你要真铁了心想走,我不拦你,但你明显是闹情绪。你那个患者两只眼睛都要换角膜,现在才做一只眼睛,还有一只呢,不做了?你这才是害了她!”
关忻以退为进的目的达到,见好就收,破罐子破摔地说:“昨天的处理完全合规,角膜我已经用了,凌柏抠也抠不出来,我最多把下一枚让给他。”
他算盘打得叮当响,主任斜睨着他,没拆穿。为了方便生活,左右眼手术之间至少间隔一周,下一枚角膜本来也轮不到关忻,却说得大义凛然,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主任冷嘲热讽:“你那一拳揍轻了,不应该让他两三天就散净淤血,应该一周,院长正好能瞒天过海,用下一枚角膜悄么声补上。”见关忻又闷葫芦,气道,“你们父子俩横了竖了,跟医院不相干,你爸明天过来手术,要是今天能有角膜入库,那皆大欢喜,这事儿我就能按下去;要是没有……”主任挥挥他的辞职信,“你的辞职信我先收着,东窗事发我好能把自己摘干净。”
这是在赌一个奇迹,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否则一天之内,上哪儿变出角膜,又不是热血番。关忻心知这班儿是上到头了,刹那天地宽,但闻弦音知雅意,顺着主任说:“主任您放心,在院长批示之前,我的患者我会负责到底的。”
主任长叹一声,挥挥手,让他出去。
关忻坐回车里,看了眼时间还早,没急着回分院,而是给暖暖打了个电话,约她在她公司楼下喝了杯咖啡。
于是当天上午,小姑娘躺在病床上,天降喜讯,连眼睛里打磨砂纸般的疼痛都被兴奋冲得一干二净,裹着纱布的双眼拼命辨别着关忻的方向:“真的?关大夫?真的吗?有好心人要资助我免费做手术?!”
关忻笑说:“嗯,你一会儿把银行卡号码、开户行和姓名发给我,对方最迟明天就能打款。”
小姑娘腼腆地说:“我能问一下对方是谁吗?等我出院了,一定好好感谢她!”
“是个很漂亮的大姐姐,具体的我不能多说。”关忻说,“资助你不是为了回报,病好了,好好学习就行。”
小姑娘满脸红润,重重点头:“那我什么时候做另一只眼睛啊?”
“……另一只眼睛主任给你做,到时候把你转到总院去。”
“诶,为什么?”兴奋冷却了一些,眉尾下坠,“关大夫,我还是想让你给我做。”
关忻笑笑,又想她也看不到,收敛了营业微笑,说:“走吧,去处置间,该换药了。”
想到马上就要离开十年间承载了他全部寄托的医院,虽然来分院不过两个月,设施寒酸,院内荒芜,但心中挤压的不舍好像宇宙大爆炸前的奇点,囊括了太多的蒙昧、不甘;他恨凌柏,勒紧心脏的恨,恨得麻木疲惫,恨到不想再恨,恨到产生自我质疑:如果换成是其他人抢夺角膜,自己会这般孤注一掷吗?
“如果”意味着无法身临其境,他想象不出答案;善良通过恶意折射光芒,就像星光因天幕的漆黑破烂而璀璨。没人想做天生的坏人,却总会办坏事,这次他力所能及地帮助患者,何尝不是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得感谢凌柏,因为是凌柏,他才敢豁出去孤注一掷。
…………………………
院长供不起三天两头添麻烦的大佛,第二天批准了辞呈。关忻给患者换完最后一次药,与顶替他的同事交接完之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患者们的视野里。
无事非但一身轻,反倒迷茫压身;辞职的事儿他谁也没告诉,尤其是游云开,那些与“凌”有关的烂人烂事,他不想让他知道太多,不是自我保护——他相信游云开再不会用“凌月明”三个字伤害他——只是比赛在即,他不想让游云开分心。
思来想去,中午他突击查岗,回了趟家,想着中午跟游云开吃完午饭,然后下午去个咖啡馆打发时间。然而回到家,游云开不在。
关忻眉头紧皱,楼上楼下转悠了一圈:餐桌上还剩着早餐的空盘,没有放进水槽;茶几上的感冒药比昨晚少了两粒,旁边水杯空着;楼上工作间,布料刚裁到一半,堆在角落。如果是从容有计划地出门,比如出去买菜、打印、取快递,游云开不会把布料裁一半剩一半胡乱丢在地上不管。
那就是出了什么事,让他匆忙出门。
思及此,关忻管不得掩藏,掏出手机给游云开打去电话。电话通了,也接了,却不是游云开:“关老师。”
“阿堇?”关忻说,“云开跟你在一起吗?”
“啊,是。”
阿堇三缄其口,让关忻提心吊胆:“你让他接电话。”
“他、他现在不方便——”
关忻深吸一口气:“阿堇,实话告诉我,他怎么了?”
“关老师,您别生气,是云开怕影响你工作,不让我告诉你。”阿堇无视就诊椅上的游云开摇头摆手,顺嘴把他卖了,“云开在医院打吊瓶呢,他过敏了,发了哮喘,还挺严重的,现在还说不出话,上午是被救护车送来的。”
“过敏?!”关忻脑海里迅速闪过这两天游云开拖泥带水的样子,他俩都以为是感冒,关忻又一脑门子官司,没多关注他,没想到是过敏,“你们在哪个医院,我现在过去。”
“不用了,您下午还得上班——”
“哪个医院?”
“……”
关忻发火寒气逼人,两个小年轻根本顶不住;得到了地址,关忻一脚油门,不到二十分钟就出现在了游云开面前。
游云开刚做完雾化,点滴还剩半瓶,裹成圆滚滚的一团窝在椅子里,红通通的鼻尖配上白嫩嫩的脸蛋,雪人似的可爱,看见关忻,眼睛亮了又亮,顾及前后左右的人群,一声“老婆”憋在胸口,朝关忻伸出手,哑着嗓子说:“你怎么来了,我没事啦,有阿堇陪我就够了,你快回去吧。”
自己刚到就听游云开赶人,关忻心里泛酸,没理他,转头对阿堇说:“麻烦你跑一趟,我看着他就行了,你快回去休息吧,赶明儿一起吃个饭。”
阿堇比游云开看得懂眉眼高低,将手里医生开的药尽数交给关忻,从陪诊椅上起身说:“计量用法都在上面,那我回去了。”
纤细貌美的阿堇带走一波视线,游云开趁机把关忻的手拉进棉服袖子里,虚虚握着,摩挲不定,笑得很荡漾,比个无声口型:“老婆。”
关忻就势坐到陪诊椅上,由他握着:“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又不是什么大事——”
“过敏、哮喘、救护车,哪个字不是大事?”顿了顿,架不住百爪挠心,将酸溜溜的嫉妒掀了盖儿,“以后有事,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听到了吗?”
“万一你正做手术呢,怎么办?”
关忻张了张口,不吭声了。
游云开沉浸幸福中,以为关忻当真了,忙又说:“开玩笑呢,我怕耽误你工作嘛。”
关忻抬眼看向点滴:“吃午饭没有?”
“没呢。”
“想吃什么,我去买。”
游云开抓紧他:“别走,马上滴完了,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吃,我们吃快点儿,不会耽误你回医院的。”
“……我下午请假了,”看着游云开克制不住的喜悦,关忻伸手把他挡住眼睛的发丝拨到一边,半是心疼半是歉疚:“以为是感冒,原来是过敏了。”
“布料有问题,我去送检了,如果问题严重,我就把内衬和主要料子换成自己的,用三山的布料锁边、装饰,尽量少用。”
“可以吗?”
“钻空子呗,简章上没写必须百分之百用他们的,他们也不能真拆开看哪里用了什么布料,”游云开吸吸鼻子,关忻赶忙递给他两张纸巾,游云开瓮声瓮气地说,“三山作为国际一线,用的面料太次了,希望这次比赛能给他们清一波库存,以后进点好料子。”
关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声说:“我们回市区住吧,现在料子堆在杂物间里,你回去了还是要过敏。”
“那你上班太远了,我没事,就是这两天连续熬夜,免疫力下降,又在杂物间呆太久了才过敏的。”嘿嘿直笑,“不是感冒就好,今晚我就能搬回来抱着你睡了。”抬眼瞧见关忻凝重的表情,赶忙打补丁,“你放心,光抱着,绝不影响关大夫上班。”
——他不用上班了。
关忻心绪翻涌,游云开不惜一周两次翻山越岭去上学也要来这边住,就是照顾他上下班;目前他已离职,不需要再住下去,可告诉游云开的话,又要把前因后果讲清楚。
游云开没有责任跟他同仇敌忾。爱上一个背负着累赘过去的人,太辛苦了。
“对了,”游云开忽然想起什么,尴尬地说,“你带钥匙了吧?当时咳的太难受,家钥匙忘带了。”
——游云开很享受给下班的关忻开门,经常不让关忻带钥匙,很有种小狗习性,今天自食恶果。关忻无语:“你还能记得点儿啥?”
游云开抽回手,还真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关忻送他的剪刀手柄,送到关忻眼前:“我也不知道为啥最后拿了这个。”
“……你把它当钥匙了?”
“不是,就是觉得得带着它。”
“……你是不是傻?”
“你喜欢就成。”
这次是关忻把游云开的手纳进了自己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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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他们让物业帮忙开了门,接着一连几天,关忻装作平时的样子早出晚归,怕游云开碰到,特地开车到远一点的咖啡厅,加入中年失业大军,每天一杯咖啡坐一天,筛选岗位,投递简历。
十年时间,国内职场风云变幻,连投了几个都石沉大海。关忻很是挫败,甚至有点儿后悔冲动裸辞,但一想到凌柏小人得志的表情,又动力大增。
转眼十二月中旬,北京下过两场小雪,气候像放久的饼干,干得直掉渣。关忻彻底沉不住气,不忍游云开在寒冬腊月里两点一线的奔波,打定主意今晚同他水落石出,然后一起搬回市里。
晚上五点,微信忽然响起。关忻拿过手机一看,是阿堇,约他晚上一起喝一杯。
因上次关忻说过“赶明儿一起吃饭”,虽是外交辞令,但人家发出邀请,不好推辞。关忻一个转念,正要问游云开要不要一起去,阿堇仿佛预判了他的预判,又发来一条:关老师,别叫云开。
又说:我想跟您聊聊连霄,我心里太难受了,有些话,只能跟您说。
对阿堇,关忻态度复杂,嫉妒但没有恶意,防备但不乏同情,抛开一切,从关忻的角度来看,他也只是个二十来岁、受过情伤的小朋友。
关忻想了想,回道:好,但我得跟云开报备一声。
游云开煮了晚饭,听到关忻晚上有约,大为失落,但一听是阿堇找他,翻脸比翻书还快,絮絮叨叨地说:“老婆你去吧,他愿意找你是好事,你安慰安慰他,让他少喝点儿,他可能喝了!”
关忻似笑非笑:“哟,话里全是他,就没有要叮嘱我的?”
游云开说:“咱俩不一直脑电波交流吗?”
关忻笑骂了一声,挂了电话。
七点,关忻开车到了阿堇订的酒吧。白咖夜酒的清吧,暖暗的灯光,场地不算大,没几个人,空气中弥漫着饮品的甜香,尽头小舞台架着麦克风,暂时没有歌手唱歌,劣质音响流淌着包了浆似的慢摇。
关忻一眼就看见了阿堇,有些人自带光圈,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