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的客栈茶楼为了招揽客人,尽是讲究一个窗景,推窗看出去不是热闹的街景便是静谧的河景,少有不设窗的房间。若是有一些特殊的原因,不便设窗,留几个通风的口子也算正常。
可孟晚歌看着墙上那几个奇怪的小洞,总觉得并不是单单通风那么简单。她下意识走过去,刚想透过小孔看向对面是什么,裴寂便从身后蒙住了她的眼睛。
裴寂的手指冰凉,不经意间贴在她眼角的肌肤上,令她不由眨了下眼。卷曲轻盈的睫毛轻轻在他掌心扫了一下,他眉梢微微一动,却没有收回覆在她眼上的那只手。
屋子里的气氛好似添了些缱绻不明,孟晚歌透过裴寂的指缝,看见他倾过身子,臂上的衣料堪堪擦过她的肩膀,凑到那墙边的小孔前。
“裴公子。”她不明所以。
裴寂这才收回手,让出位置示意她现在可以去看了。她却没照做,而是仰起头看向他,一副要听他解释的模样,他有些失笑地摇头轻叹道:“若是这对面藏了个不怀好意的人,阿蓁凑过去,岂不是危险?”
孟晚歌一心只想知道那小孔有什么蹊跷,哪里会想到这一层,听裴寂这么一说,她弯起嘴角,问道:“那裴公子这么凑过去,就不危险了?”
打趣的语调,从她嘴里说出来竟有一种别样的情趣,裴寂也跟着弯起嘴角:“我与阿蓁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问。
裴寂低头看着她,如点了墨的眸子里映着她此刻的模样,细碎让人看不真切的光影在眼底流窜,她等了许久也没见他开口说出有何不一样。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屋里微妙的气氛,闻风端着刚刚他们点好的茶走进来,见二人都站在也没多问什么,只放下茶又退了出去。
等他关上门后,孟晚歌看了裴寂一眼,才上前一步去看那墙上的几个小孔。
小孔后面是这座茶楼的后院,与寻常茶楼的后院没有什么区别,除了一些晾晒的茶叶和寻常人家吃的谷物,再没有其他。两边的矮屋都紧闭门窗,看起来像是杂物间,没有动静,没有异样。
孟晚歌疑惑地收回目光,却突然发现小孔的边缘有一圈似有若无的浅白色印子。
她下意识要用手指去蹭一下,裴寂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别碰,脏。”
说完裴寂放开她的手,自己伸手去蹭了一下,放到鼻下闻了闻,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孟晚歌见他这一系列动作,忍不住轻扬眉梢。
他解释道:“是迷药。”
孟晚歌微微皱起眉头,一时有些好奇他怎么能闻出是迷药,也倾身上前凑过去闻了闻。
明明什么味道也没有。
此时她并未察觉二人的距离已经十分近,她鼻尖几乎快要擦到裴寂的食指指尖上,吐出来的温热气息全数砸在他的食指上,令他的食指忍不住颤了一下,冰凉的指尖便这般点在了她的鼻尖上。
肌肤短暂的接触让二人都愣了一下。
孟晚歌反应过来时,双颊已浮现出异样的胭脂色,她连忙往后退了两步,不敢抬眼去看裴寂,只支支吾吾道:“也、也没什么味道……”
裴寂垂眼看着自己的食指,仿佛方才缠绕在指尖的几缕暖气还未消散,直直钻进了他心里。
过了片刻,他才摸出一条手巾,上前一步,弯身用手巾温柔地擦了擦孟晚歌的鼻尖。因为动作很轻,孟晚歌只觉得自己鼻尖微微发痒,再抬眼他已直起身在用手巾擦拭食指。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拭,一边轻声道:“既是迷药,自是无味。”
孟晚歌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下意识问道:“那你怎么闻出来的?”
他抬眼,眼中有清浅不明的笑意:“可能是,我对各类迷药,略懂一二?”
孟晚歌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突然想起来京城里那些关于他的传闻。听说凡是进了都察院的人,不管什么身份都会脱层皮。。
“阿蓁还真是好骗。”他笑起来,将手巾放回袖中,又走到桌边去坐下,端起茶杯摇了摇头。
孟晚歌这才意识到他刚刚那句话是在开玩笑,自他们认识以来,她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般开玩笑。别说是他,怕是京城里的那些人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更是只会害怕不会觉得好笑。
她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又听他说:“你可听闻哪间茶馆不开窗?屋顶已留了通风透光的地方,怎会在墙上留几个如此不起眼的小孔?”
小孔上又有不知名的粉末,想来除了迷药也不会是别的。
孟晚歌在裴寂的指引下抬起头,屋顶被人取下了几片瓦,既透光又通风。
“这间茶楼生意不好,左右不过掌柜和那小二两人忙活,后院却晾晒了不少东西……”她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难道就是他们借用这间房将前来的人迷晕,然后锁进后院里?”
“可若真是这样,那掌柜为什么又引我们来这间呢?”她瞪大眼睛,用手绢掩在鼻下,“难道我们也落入了他们的圈套?”
裴寂等她说完,才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
她垂眼看了一眼那荡漾的茶水,又抬头看他,他一副从容的模样倒是显得她刚刚的一番说辞有些大惊小怪。
“也对,也不对。”他拨弄了一颗佛珠,双目含笑地看着她,“昨日跟阿蓁说,这是一件趣事,若真是这样,又有何趣之处呢?”
见她脸上添了几分被戏弄的不悦,他才收敛了笑意,娓娓道来:“这间屋子的确是用来将人迷晕,再把人运走,可那位掌柜或是不知情,或是不情愿。他之所以将我们引到这里,更是想借我们之手解决这件事。”
孟晚歌闻言更是诧异,她抬眼看向他,像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若是真要将我们迷晕,我们在这屋子里呆了这么久,早该晕了。”裴寂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继续道,“若不是我们说不要临街的厢房,我看他本意也只是把我们当做普通的茶客。”
这一点孟晚歌倒觉得是真的,从最开始那掌柜的反应来看,她真要以为这只是一间再寻常不过的茶楼了。但那掌柜把他们引到这间来,再结合他的反应来看,很可能是知情却不情愿。
“你都知道?”她双手捧起茶杯,问他。
他没说话,默认了。
那他刚刚还配合她演了这么一场戏,岂不是丢脸死了?想到这里,她捏着茶杯的手都不免用力了几分。
“原来阿蓁都不知道,还陪我演了这么一出戏,阿蓁真厉害。”他笑意盈盈地看她,一双眼睛微微弯起,其中像是装了一汪春水,有着能将人溺死的诚心。
若是旁人来说这话,她一定觉得多是恭维,可裴寂每次说这样的话都会让她心尖一动,彷佛带着不可置疑的诚意。
是真的觉得她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好。
这样的感觉,她是高高在上的昭阳公主时从没有过,如今成了人人不在意的小官庶女,反倒有了。
她捧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明知道裴寂的这些行为,都是因为温宜秋而不是她,却还是忍不住贪婪地享受着这些不属于她的东西。
平静了许久,她才沉下心来,放下茶杯装作没听到他的那句话,只放下茶杯道:“那我让秋月去叫那掌柜来,问一问便是了。”
“不可。”裴寂摇头,“这茶楼后院藏的不一定是被骗来的乞丐,更有可能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打手,若我们此刻贸然去找掌柜,不仅会让他陷入危险,还会打草惊蛇。”
“你猜,这茶楼的后院,连着哪儿?”他一副“你一定能猜到”的模样。
孟晚歌原是没什么头绪,瞧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猜道:“是柴家?”
他眸色微微一动,脸上的笑意更深,既没说她猜对了,也没说她猜错了,只继续道:“这条街紧邻平阳街,从这间茶楼的后院穿过去,正好与平阳街上的柴家一号医馆的后堂相邻。”
“所以就算这事跟柴家没有关系,他们也会知道点什么?”孟晚歌认真分析道。
他点头:“阿蓁这一趟湖州,当真是一箭双雕。”
孟晚歌脸颊一烫,站起身来:“那我们现在就去医馆。”
“不急。”他依旧端坐在椅子上,端起面前的茶杯看向孟晚歌,“茶还没喝完呢。”
孟晚歌清楚,裴寂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此刻孰轻孰重显而易见,他却优哉游哉地要在这儿喝茶,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这般想着,她又坐了回去,端起面前的茶来细品。
这茶馆的茶不是新茶,不用细品便能感受到茶的涩气在口腔中漫开,虽说不上是茶中下品,却也算得上次品,与苏州城外那件茶肆不一样,这里的茶才更像是一家冷冷清清的茶馆里该有的茶。
这样的茶,对他们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慢慢品的必要。
可裴寂好似铁了心要好好喝完这壶茶,孟晚歌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陪着他坐一会。
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孟晚歌端起茶杯一边小口喝茶,一边偷偷看裴寂。他好似极爱穿一些颜色深的衣袍,从上到下唯独那块永远不变的小青玉牌亮眼一些。
“在看什么?”裴寂冷不丁问她。
她慌忙收回目光,又觉得有些刻意,才又看向他腰间的那块小青玉牌:“这枚玉牌,裴公子从何处得来的?”
与他简直格格不入。
裴寂顺着她的视线也垂眸看向腰间的玉牌,他忍不住要去摸那玉牌,手中的佛珠却先一步撞上去,发出闷闷的撞击声。只见他指腹细细沿着玉牌的边缘抚了半圈,才笑道:“别人送的。”
果真不是他自己的,孟晚歌心中不免生了几分别样的情绪,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裴寂抬眸,见她捧着茶杯并不打算多问的样子,柔声道:“阿蓁不问是谁送的?”
“裴公子日日都带在腰间,想必是个极重要的人。”孟晚歌扯了扯嘴角,礼貌笑了一下,“再问便失礼了。”
裴寂见状轻笑出声。
过了半晌,孟晚歌正埋头喝茶,才又听到他说话。
“阿蓁说得对,是个极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