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外,青石板铺就的官道一旁,有一座二层小楼。兴许是过往尘土飞扬,让这座小楼看起来也灰蒙蒙的,唯独高挂的牌匾好似刚被水洗过一般。
上书“水云居”三字。
门外是一片宽阔的庭院,左手边种了几排翠竹将庭院与官道隔绝开来。其后是几棵古松,树下摆了几张雕花石桌,桌上或是放了棋盘,或是放了青瓷茶具。清风送往,竟也别有一番情趣。
右手边则是停放马车和马匹的地方,此时不过正午,马房竟已快停满了。
“几位里面请。”茶肆的店小二见到孟晚歌一行人下了马车便笑脸迎上来,“几位用饭还是品茶?”
秋月闻言抬头看正当空的太阳,忍不住问道:“都这个时辰了,难不成还有人专程来品茶?”
店小二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再打量了几人一眼,又点头哈腰道:“是小的眼拙,小的这就领几位入座用饭。”
孟晚歌见他如此神色,不由心下提防起来。只不过她曾经看的戏本子里,那些宰客杀人的黑店大多建在偏僻的地方,里外都透露着阴深可怖。但这间茶肆就在官道旁,一进屋里面还坐满了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别有所图的黑店。
“怎么了?”一道清冽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她闻声猛地抬头,撞上裴寂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险些忘了,有裴寂在,就算这里真是个黑店,也没什么可怕的。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安心下来,可等她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安心后,又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已经这么信任裴寂了。
“没事。”害怕自己再胡思乱想,她连忙收回目光低头往前走了几步,跟上前面的店小二。
茶肆内人声鼎沸,看样子大都是过往的旅人进来歇脚。
店小二领着几人往里走,路过上二楼的楼梯时,孟晚歌停了下来。
“我看楼下没什么位置了,不如我们到楼上去坐?”她出声唤住店小二。
人多的地方难免鱼龙混杂,她等会摘了帷帽,怕是会不自在。虽说裴寂在身边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但总归会有些不入耳的话,想到这里她侧头看向裴寂。
裴寂感受到她的目光,乖乖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问店小二:“这些钱够一间厢房吗?”
店小二看着那锭银子眼睛发光。
这样一锭银子别说是在一家野外的茶肆了,便是在苏州城上好的酒肆也能定个厢房。孟晚歌以为是裴寂做惯了皇城权臣,早不知外面是什么物价,却也没有拆穿。
“不好意思客官,二楼是品茶的厢房,吃饭在一楼。”店小二虽这么说着,眼睛却没从那锭银子上挪开。
裴寂似乎已经料到他会这么说,又拿了两锭银子出来:“这样够吗?”
孟晚歌瞧着那三锭银子突然有点肉疼,正要开口说算了时,店小二有些为难道:“小店的规矩,小的不好违背。”
整整三锭银子却定不了一间茶肆的厢房。
孟晚歌忍不住又朝楼梯上方看去,只能看见一幅山水画挂在转角处,脚边放了一只高脚四方几,几上置了一盆腊梅。因冬季早过,不见梅花徒留枯枝,倒更显出一股雅致。
此时她站在楼梯下,几乎听不到楼上有任何声响,与嘈杂不堪的一楼截然不同。
有问题。
“那我们不吃饭了,我们也品茶。”孟晚歌理直气壮地从裴寂手中取过一锭银子递给店小二,“带我们去二楼吧。”
裴寂见她素白手指捏着那锭银子,另一只手插在腰间,颇有几分像是哪家跑出来的任性大小姐。好似回了苏州,她就不再是谨小慎微的温五小姐,而是任性妄为的温家二房大小姐。
又或者是,那个生动张扬的昭阳公主。
总归是谁都好,只要能站在他身边。他如此想着又将剩下的两锭银子收了回去,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连周身的气场都柔了几分。
这边店小二依旧面露难色,瞟了不远处的掌柜一眼,掌柜自然也听到了这边的言语,抬手指了指楼上一角,点了点头。
店小二连忙又换回谄媚的面孔,接下孟晚歌手中的银子,转了个身上楼:“几位楼上请。”
孟晚歌扶着栏杆,不动声色地往身后掌柜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那掌柜站在半人高的柜台后面,低头翻着账册,没有什么异常。
店小二领着几人上楼,在拐角处推开最外间的厢房门。
“里面请。”他说着便先一步进去,扯下肩上的白抹布掸了掸椅子上的灰,又擦了擦桌面。
等孟晚歌和裴寂一起走进去,在桌边坐下后,他又问道:“二位要喝什么茶?小店有新到的上好毛尖,还有如今时兴的各类花茶。”
裴寂看向在对面坐下的孟晚歌,并不说话。
“一壶碧螺春,一碟佛手酥,一碟百花糕……”孟晚歌见状也不客气,一骨碌点了好几样,店小二都一一记下后才恭敬地退了下去。
等人走后,孟晚歌脱下帷帽打量起这个厢房。
厢房并不大,桌椅被摆放在靠窗的位置,窗户推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方才进来的地方,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有画花草的,也有画山水的,无不彰显出这间茶肆的典雅。看起来一切都十分寻常,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出去的店小二很快折返回来,他将孟晚歌点的几样点心和茶水放到桌上,抬眼看清孟晚歌的长相时微微一怔。
孟晚歌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微微皱起眉来,他才连忙又弓着身告退。
“裴大人。”
见门被闻风合上,孟晚歌才身子往裴寂那边倾了倾,压低声音道:“你觉不觉得,这里有问题?”
裴寂抬眼看她,眸色微晃,点头:“有问题。”
孟晚歌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更是凝重起来,又努力往他跟前凑近一点:“你觉得哪里有问题?”
“你不该叫我裴大人。”
原本还打算跟裴寂认真分析一番的孟晚歌闻言一愣,抬头时正好看到他带笑的眼眸。他本就生得俊朗无双,此时带着几分隐忍的笑意,看起来比窗外的日光都还要晃眼。
孟晚歌假意咳了一声,又将身子坐直,端起面前的茶杯想要喝一口,又想起这个地方处处透露着诡异才将茶杯放下。
裴寂见她忙了一会,忍不住轻笑一声,也压低声音道:“此番我来江南探查,并不想被人知道,你一句‘裴大人’岂不是泄露了我的身份?”
孟晚歌恍然大悟,若是让人知道裴寂来了江南,各路官员不免串通一气,到最后什么也查不到,她方才的确是没想到这么一层。
“那我要叫你什么?”一路上总不能连个称呼都没有吧。
裴寂好似就在等她问这句话,笑道:“我没有改名换姓的习惯,五小姐不如单唤我的表字吧?”
孟晚歌自然不知道他的表字是哪个,也从未听崔关月和况野提起过。眼下正是问他的好时机,可若是问了便算是同意了他的建议。
称呼表字会不会太过亲昵了?
若她真要称呼他的表字,他是不是也要唤她的小字?
光是想一想,孟晚歌便觉得一双耳朵烫得吓人。她摆摆头晃走那些胡思乱想,迎上裴寂的目光后又连忙别开眼睛,轻声道:“我在外唤你裴公子吧?便说、便说你是父亲故友的儿子。”
裴寂眸底掠过一丝失意,却还是笑着点头。
“还是五小姐想得周全。”
孟晚歌不知为何,不敢再看他,也不敢去喝桌上的茶,只笑了笑,抬手将身侧的窗开得更大了一些。
这厢房不知怎么建的,人在屋中的时候只觉得十分安静,将房门一关便完全听不到楼下的嘈杂声。此时孟晚歌将窗大打开,才又听到楼下的声音,听起来比方才还要更杂乱。
“哪儿来的叫花子!给爷滚远点!”一道粗犷的男声混着嬉笑声从楼下传来。
孟晚歌忍不住探出头去,看到楼下一堆人围住一个身量矮小的少年,那少年两只袖口空荡荡的,被人一推便晃一晃。浑身上下脏污不堪,衣衫褴褛,头发凌乱搭在面前,叫人看不清长相。
少年咬着一个破碗,咿咿呀呀对着推他的男人叫。
“客官息怒,客官息怒。”店小二连忙从里面跑出来,点头哈腰地赔礼道歉,“这小子不会说话也听不见,生来就没有手,我们掌柜的可怜他才让他进来的,您高抬贵手,我们掌柜的说今日免了您的菜钱。”
男人身旁的一个妇人闻言满脸不忍,她扯了扯男人:“算了,他也挺可怜的。”
“是啊是啊,都不容易。”
“他也就是想讨口饭吃。”
……
一开始的嬉笑的人都转过来劝盛气凌人的男人,更有一些人慷慨解囊从荷包里拿出些铜板碎银丢进乞丐少年的碗中。
店小二依旧还在一旁弯腰谢罪,引得一阵好评。
只有孟晚歌见到这样的场景忍不住皱起眉头。
裴寂微微扬起眉梢,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怎么了?”
孟晚歌回过身来:“这少年没有双手,又聋又哑。”
裴寂放下茶杯,点头。
“那日,我们在扬州看到的小乞丐也是没手没脚,又不能说话。”她拧紧眉头。
“哦?”
“裴……公子,这不会只是巧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