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烈日当空到日落西山,温宅二房的主院里人影憧憧,所有人说话都压低着声音,却依旧显得嘈乱。
不知道来了多少次的郎中只把了脉,看着床边的一滩黑血,捋着胡子直叹气。看得一旁的人心都跟着揪起来,温二爷紧紧交握在身前的手止不住地发颤,他看向床上一脸苍色的秦婉君,哀声问道:“我夫人怎么样了?”
“温老爷,老夫真是尽力了。”郎中背起地上的药箱,摇了摇头,“夫人这病拖不了几日了,她若是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便抓紧吧。”
这是早就预料到的回答,却还是令温二爷身形轻晃,险些倒下去。
一直站在床边不敢上前的孟晚歌,听见这话也不由攥紧了手中的手绢。她双目含泪上前一步,有些失态地抓住郎中的手臂:“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
“夫人郁结在心多年,身子每况愈下,还要吃斋念佛,如此这般,便是神仙也熬不了几年。”郎中叹着气,默默抽回了自己的手往外走。
温二爷垂头看着床上的人,并没再挽留。
屋里一时静下来,油灯昏黄的光落在屋里每个人的脸上,皆是一副哀恸的模样。跪在床边的两个婢女先忍不住,细声啜泣起来。
温二爷微微阖上双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悲色已经被藏了起来,他声音喑哑,呵斥道:“哭什么,夫人醒过来看到成什么样子!”
两个婢女闻言不敢再吭声,一双眼睛却又红又热。
温二爷这才将目光又挪到另一旁的孟晚歌身上,方才他便注意到了大哥家的这个小庶女。虽然大哥写信来说自己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顾华章也患了怪病不能离京,但让一个小庶女回来到底还是令他有些心寒。
倒是秦婉君听说是孟晚歌要回来,难得的展露了笑颜,所以他才特意将孟晚歌安排到了旁边的院子里。
他以为孟晚歌也跟其他家派来的人一样,只是走走过场。却没想到,刚刚他一进屋便见到她一双眼被泪水浸湿,满脸的忧心没有一份假意。
想到这里他的面色不由缓和几分。
“你也先回去吧,一路上也累到了,回去好生休息,你婶婶她应该要等明日才会醒来。”
孟晚歌抬眼朝他看去,细看之下他两鬓竟已白了一半,看起来也不比刚大受打击的温泽年轻多少,一时心里更是难受。可也知道自己在这里没什么用,乖顺地行了礼便带着秋月往外走。
不知道是因为秦婉君的病,还是这府上原本就不热闹,一路上静得有些让人心慌。
连夏日里该有的蚊蝇、夏蝉声都没有。
孟晚歌刚走到自己的院子门口,几个婢女捧着熬药的盅匆匆往主院方向去,空气里皆是一股草药的苦味,好像能直接苦到人心里去。
她忍不住驻足又往主院看去,只见那边灯火通明,却没有任何声音。
太静了。
她记得秦婉君以前也是个喜闹的人。
“二婶婶不过是郁结之症,怎么会病得这样重?”她抬脚往屋内走,故意这么说想从秋月口中套出话来。
秋月跟在她身后一起走进院子,果然轻叹了一声。“本就是因为昭阳公主,她一死更没人能解二夫人这病了。”
孟晚歌自然也猜到秦婉君的郁结之症可能是因她而起,当年她入宫前,秦婉君曾百般叮嘱她要听话乖顺,后来却听人说起她在皇宫,更是在京城为非作歹,定是气急攻心了。
“说起来,这个昭阳公主还真是个害人精。”她不免自嘲了一声。
秋月有些惊奇地看她一眼:“小姐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顺口问道:“我以前没说过这样的话吗?”
“当然没有,昭阳公主在您口中,自是千般万般的好。”
她有些愣住,轻声嚅嗫:“千般万般的好?”
从她在温宜秋的身体里活过来的第一日,秋月便又气又恼地让她不要再提起昭阳公主,那时她便以为是温宜秋主仆二人也听了那些传闻对自己十分厌恶。
整个温家都对“昭阳公主”这个名讳避而不谈,温宜玉提起更是只有晦气。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收到过温家的来信。
既是如此,又怎么会是千般万般的好。
或许是她早已习惯了那些污名,每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都会觉得不习惯,会胡思乱想,会睡不着觉。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想起许多上一世的事情。
想起跟在她身后不敢大声说话的温宜秋,也想起总爱摸她头发的秦婉君。
直到天边乍白,一轮红日缓缓升起。
秋月从外面推开门,匆匆走进来,她走到孟晚歌床前,喜道:“小姐,二夫人醒了,说要见您。”
孟晚歌目光一聚,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秋月看到她眼下的一片青色,不由有些忧心:“小姐,您昨夜一夜未睡?”
“没事,快替我梳洗。”她不以为然,连忙下床开始自己穿衣服。
二人很快梳洗完毕,从这个院子走到主院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不知是不是孟晚歌的错觉,一路上她只觉得竟比昨日多了些生气,连鸟虫的叫声都多了些许。
只是主院的花还是无精打采的,她一边想着等有空了要来替秦婉君打理一番,一边跟秋月急急往前走。
还没进主屋便从屋里飘出来一股药味,苦得令她眉头一皱。
屋内响起秦婉君轻柔的声音:“这药太苦了,我不想喝。”
“不喝药怎么行呢?我昨日专门去给你寻了意欢斋的蜜饯,吃蜜饯压一压便不苦了。”温二爷的声音与其说是轻柔,更多是诱哄,像是在哄一个不爱吃药的孩童。
孟晚歌刚进屋,脚步就放轻了些。
透过屏风,隐约能看到温二爷坐在床边,一手端着药,一手执勺送到秦婉君的嘴巴。窗边的晨光洒进来,柔柔落在二人身上。这一幕看着比那屏风上的山水画还要令人向往。
穿着青衣的婢女走进去,垂首轻声:“老爷,夫人,五小姐来了。”
孟晚歌这才抬脚,绕过屏风走进里间。
秦婉君此时坐起来,虚虚靠在床边,听见脚步声侧头朝她看过来。原本风华绝代的一张脸苍白如纸,眼尾的细纹因消瘦显得更加明显,一缕碎发从鬓边落下滑过肩头,尽是雪白。
如此苍苍,看着与半年前孟晚歌入京之时要颓萎许多。孟晚歌还没走近,眼眶便红了一圈。
秦婉君朝孟晚歌招招手,嘴角绽开一抹笑,笑意牵动眼尾令她生动起来。
“好孩子,昨日吓到你了吧?”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婉,纤细的手上也交错着细纹。
孟晚歌忙将自己的手送上前去,被她一把握在手心里。她的指尖冰凉,只有掌心还有些令人心安的温热。
温二爷见状端着药碗退到了一边,把位置给孟晚歌让出来。孟晚歌顺势坐下,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抿唇摇了摇头,也扯开嘴角笑了笑:“婶婶醒了便好,我在这一路上遇到了许多趣事,还等着说给婶婶听呢。”
秦婉君眉梢舒展:“哦?是吗?”
孟晚歌点点头,侧身从温二爷手中接过药碗,颇有些俏皮地歪头看她:“不过婶婶要先听话把药喝了,不然我可不讲。”
秦婉君见她这副模样,微微一怔。
薄纱一般的光晕降在她周身,蒙蒙一片,秦婉君恍惚间好似看到另一个少女。那少女巧笑嫣兮,一举一动都是俏皮娇蛮,很是讨人喜欢。
“婶婶?”孟晚歌见秦婉君久久不说话,忍不住轻声一唤。
秦婉君才回过神来,眼前的少女娇柔如春风扶柳,与她那上树爬墙的女儿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她点头应道:“好,我喝便是了。”
温二爷见她乖乖将一碗药都喝干净才放下心来,一时有些感激起这个一直没被他放在眼里的大房小庶女,此刻他也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些碍事,便想着悄悄退下去。
他刚要转身,秦婉君和孟晚歌齐齐朝他看来,他才对秦婉君解释道:“大哥来信说裴寂裴大人南下办事,需要在家里暂住些日子,算着日子今日便要到了,我去渡口迎接一下。”
裴寂这个人秦婉君也有所耳闻,直到是因为他的提拔,温泽才得以升迁进京,说起来他对温家也算是有知遇之恩,来苏州暂住家里也不算什么,便点了点头。
倒是孟晚歌听到这话有些吃惊:“裴大人?”
温二爷眼下对她是十二分的满意,见她如此吃惊也不觉不耐烦:“是啊,你们前后两日抵达,在路上可有碰到?”
秋月垂首看着自己的鞋尖,心中暗想何止是碰到。
“未曾。”孟晚歌摇头,一双耳垂粉红,她心中一番思绪翻滚,最后才又问道,“他当真要来家里住?”
裴寂在船上可是只字未提这事。
“你这孩子,自然是真的。”温二爷以为她是出自女儿家的矜羞,又解释道,“你放心,他住的是外面的院子,不到这后院里来。”
孟晚歌知道是他误会了,想到他们在船上也是隔房而卧,一时脸上微烫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温二爷见她不再说什么便叮嘱了一旁的婢女两句后转身离开。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秦婉君才弯眉问道:“宜秋,你与这位裴大人相熟?”
孟晚歌抬眼看她,只见她眸中带着长辈的柔光,落在自己身上,让自己有一种少女心思被长辈看穿的窘迫。
“也不算是……很熟。”孟晚歌又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将手绢搅作一团。
算起来,她和裴寂见过的次数一双手都数得过来,只是裴寂次次都好像跟她很熟,便总是让她也生出一种与他相熟的错觉来。
她这副娇羞的模样全落在秦婉君眼中,秦婉君将空碗递给一旁候着的婢女,面上浮现出一抹了然的笑意。
秦婉君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大房家的小庶女,不仅仅是因为温宜秋最乖顺又身子不好,更是因为温宜秋是整个温家唯一会为昭阳公主说话的人。很多时候,她都会在温宜秋身上去找她女儿的影子,看着温宜秋长大有了心上人,就好像看着自己女儿也长大了一样。
也不知道她的女儿在京城,是不是也有过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