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重帆背着乞丐在山道走着，因目的地是山顶的清莲观，走着走着总会与人群汇集到主干道上，厉鬼三弟只好提前把自己团到他们怀里。
等他们到达清莲观时已是正午，来往的仅有寥寥几人，道观形制古朴，青瓦白墙，墙底黑石爬满青苔，白墙也爬满绿植藤蔓，乍一看上去透着一阵草木闷湿的味道。
但天上烈日高悬，炽热阳光映照下，灰蒙沉闷之意全散，看着十分光亮明快。
门框上挂着两块松松垮垮的破木板，门口蹲坐着一偷闲打盹、衣着朴素的少年，他们走到跟前了也没见他睁开眼睛。
段重帆传音问厉鬼：“三弟，你说的要来这道观，可有想好要做什么？”
厉鬼三弟脑中发蒙，他只是想来见见这受人追捧又特立独行的道观是何种模样，真要想出件具体要做的事情，还真没有头绪。
祈神求愿？他已死了十年，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回记忆，也正因为他死了，才更能体会到并没有所谓的神仙这一事实，不然早有黑白鬼差拿着勾魂索把他拉入地府了不是？
“我就是想来看看，或者住上一夜？”
段重帆还没开口，那蹲坐在门槛上的少年突然出声：“留宿的牌子刚发完，没有空房。”
他陡然出声惊得他和背上的乞丐同时浑身一震，厉鬼三弟丝毫不惧，幽幽传音：“正好是饭点，大哥你们留下来吃顿饭吧。”
少年仍未睁眼，只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两瓣嘴唇翕张开合，声音困倦地说道：“膳堂直走右拐。”
厉鬼三弟：“……”这人好奇怪，弄得他都不敢说话了。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僵持，沉默许久的乞丐双手按在段重帆肩上晃了晃，适时出声打破沉默：“你把我放下来，扶着我走进去吧。”
“为何？我背着你不就行了？”
乞丐掐着他肩膀的手加重了几分力气，又重复了一遍，“放我下来。”
段重帆忙把他放下，还小心翼翼地将他扶稳，口中说着本应是心下腹诽之语：“…脚底板薄，脸皮也这么薄。”
闻言，乞丐狠狠瞪了他一眼，段重帆「哼」了一声，转身看着少年，眉尖微微蹙起，仿佛陷入了沉思。
乞丐见此顺势看了过去，那少年并没理会他们，仍在闭目养神，于是他朝段重帆伸出手，“扶我进去吧。”
“好。”
甫一走得离少年远些，厉鬼当即崩溃地嗷嗷喊叫：“大哥二哥，他怎的能听到我的声音？”
段重帆失笑道：“你问我，我从何弄清楚？”
“你不是来过清莲观吗？”
“我说过那时这道观名为无极观，如今名字都换了，里边的人当然也换了，这小孩我压根没见过。”
“要不等会我们去问问他？”
乞丐轻咳一声，说道：“先吃饭吧，我肚子饿了。”
可他们去了膳堂才真正意识到这清莲观到底有多少信众，一眼望去，压根没瞧见能坐的地方，甚至还有许多人站着吃饭。
段重帆偏头双眸斜向下注视着乞丐，提议道：“要不…我们还是吃辟谷丹？”
乞丐瞧见他畏缩试探、似唯恐自己责怪的眼神，心中暗笑，道：“好吧。”
“…大哥二哥，我们直接去云城吧。”留宿不成，饭也没得吃，还留在这儿干嘛？
“嗯。”段重帆点点头，带着他们两个走向道观门口，他还有事情要问那名守门少年。
途中经过简陋的正殿，殿中神像外层碎裂剥落，似没有好生保养，叫人分不清供在此地的究竟是何方神仙。
段重帆眼中这神像上覆着一层淡淡的灵光，竟是真有了些许信仰之力，视线朝门口扫去。
那少年还蹲守在原地，可就在他们走近时，他似心有感应一般缓缓回过头来，虽双眼仍紧紧闭着，但他们两人一鬼心中莫名晓得，少年就是在看着他们。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怪异。
这时有初到此地的人向同伴提出疑问，“这神像怎么破破烂烂的，是观中无人照看吗？”
“我也不知，但早在十年前，这道观还叫无极观的时候，就已经是这般模样。”
“十年？十年了都没人提出修缮一事？那些人真是来敬神的吗？”
“这观里道士都没几个，也没甚规矩，自由得很。”
“那不怕人闹事吗？”
“为何要闹事？劫财？观里神像都是坏的，哪儿有财？图名利？那不更应该敬神求愿，免得冒犯神仙？”
“那要是私人恩怨呢？”
“我说过嘛，这观里都没道士，那些百姓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特意来此寻仇，指不定就扑了个空。”
“观里没道士，大家还这么井井有条？真是奇怪。”
那应当是本地人的同伴冲门口的少年扬了扬下巴，“小善在就行。”
“小善？就是那个守在门口的小孩？”
“嗯，这孩子十七岁，在这观中待了十年，每日那些前来侍神还愿的百姓都会去找他，自由选择要做的事情，或是听他安排。”
那人长长地「哦」了一声，“可他为何不睁眼啊？”
“小善命苦，很早就双目失明，双耳失聪。”
“双耳失聪？可，可我方才还听见他同人说话…”
厉鬼三弟听了他们的对话更害怕了，小善只是一名普通少年，还失明失聪…那他为何能与他毫无障碍地对话？还一直盯着他们这边？
“大哥…你说这小善能听到我说话，不会是地府鬼差的化身吧？”厉鬼抖着声音说道，他舍不得段重帆和乞丐，记忆没找回，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谁…脑中思绪万千，都有点想哭了…
“别瞎担心，”段重帆把厉鬼娃娃从自己肩上取下，塞到乞丐怀里，“把三弟藏好。”
乞丐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视线在他和小善之间来回，忽然觉得不知说何是好，默默地把娃娃拢到衣襟之下。
段重帆扶着乞丐走到门口，让他靠着门框，自己蹲到小善面前，“道观掌事人可在？”
小善视线一直锁定在他们身上，可他分明看不见，也听不见，但他还是回了句：“我就是掌事人。”
段重帆轻笑一声，道：“我说的是杨、柳他们。”
乞丐原本低垂的眼睫乍然抬起，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后脑，他果然来过清莲…无极观，而且至少是十年前的事情。
小善转脸面朝乞丐，回道：“他们去游山玩水了。”
段重帆好似同他话家常一般，问个不停：“你不跟着去？”
“我在这儿等人。”
“等谁？你的家人？”
小善摇摇头，“我的恩人。”然后他便站起身来，伸手朝乞丐摸索走去。
乞丐担心他脚下不稳摔倒，忙扶住他，却没想到他竟直接扑了过来，还顺着他的手臂摸上他的胸口拍拍打打，可他脚下有伤，没法躲开，只能收手横在胸前挡着。
“你，你要做什么？”
“诶诶诶，别动手动脚的。”段重帆见状想把小善拉开，又不敢用力推搡，不然把乞丐推倒了可就麻烦了。
可躲在乞丐衣襟中，无处可躲的厉鬼娃娃遭了难，他竟然被小善一把揪住屁股，薅了出去。
厉鬼娃娃被翻过来，正面朝他，吓得不敢吱声不敢动弹，“……”
乞丐也愣在原地，他竟是直接冲着三弟来的？
而段重帆在小善大幅动作之间，瞧见了从他衣襟中坠出的玉牌，上面刻着一个「岳」字。
“你…你把娃娃还给我，他对我来说很重要。”乞丐不知眼下到底是何种情况，他放柔声音对小善说道。
小善却抓着娃娃，低声说道：“原来方才是这东西在说话。”
乞丐一时无语：“……”他竟然真听到了。
“东西…”厉鬼委屈巴巴地重复他的话，都被人拿捏在手里，他也不再躲闪，低声埋怨道：“我好歹也曾是人，怎么就成了你嘴里的东西…而且你不是瞎了吗？为何能看到我，还能听到我说话？”
“我眼瞎心不瞎，目盲心不盲，更何况是你们三个。”
“我们三个怎么了？”
“你们三个…”小善眉心一拧，似在思考措辞，却语出惊人：“…不人不鬼的东西”
霎时间厉鬼手脚甩动，在他手里气急败坏地胡乱挣扎，边动边喊：“不人不鬼？还是东西？你才是个东西，不对，你不是个东西。而且我不是鬼是什么？”
“你是鬼，可你魂体不完整，他们两人…”
见他越说越多，段重帆连忙打断他的话，“咳咳！你和碧光云天还有联系吗？”
小善愣了一瞬，手上力气放松，呆呆地问道：“碧光云天的事情，你怎的知道？”
厉鬼趁机从他手里逃脱，再度躲回乞丐怀里，见状乞丐双手搂在胸前，把他牢牢护在怀里。
“我见你怀里有一玉牌，上面刻着‘岳’字，不是温兰岳送你的？”
小善一手按在胸口，摸到那坠出的玉牌，紧紧捏在手心，问道：“能认出玉牌，你认识兰岳哥哥？”
段重帆从这玉牌上辨出了木灵根的灵息，悄悄瞥了眼乞丐，轻咳一声，缓缓点头，“认识，有过几面之缘。”
许是真信了他和温兰岳是朋友，小善五官一展，登时眉目变得柔和生动，“还有联系，每隔一个月就有碧光云天的弟子前来查看许愿册子，前几日他们才离开。”
“至于兰岳哥哥，他有时一起，有时一个人来，来看看我，同我说说话，你们是听他说起清莲观才来的吗？”
那些碧光云天的弟子来后会查看许愿册？乞丐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道：“…那些百姓的愿望都是碧光云天实现的？”
小善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并非全部，仙门弟子负责的只是驱魔除邪，至于其他的，例如求姻缘或谋个生计，云城的达官显贵认为在清莲观能和碧光云天搭上关系。”
“但若要叫那些仙门弟子留下印象，单是主动凑上去恐怕会留下坏印象，他们就换了个法子，前赴后继地替人圆梦，只是时间一长，攀比之心愈发高涨，清莲观本只是一小小道观，阴差阳错之下被迫声名远扬。”
“不信你可以去翻那册子，每名得愿百姓都会在自己许的愿望那页，写下自己是通过哪一家的帮助。”
“至于那些百姓，他们说要还愿，找不上碧光云天便来了观里，许是见我可怜，他们帮我处理观中事宜，我也能得几分清闲。”
如此不就是不收钱财的掮客？
段重帆赞同地点点头，欣然微笑，小善话说得通透自然，果然是心明如镜，怪不得能看出他们几人的蹊跷，但是温兰岳和小善有关系，他分明记得…
忽然心有所感，他连忙问道：“你可还记得你那恩人叫什么？”
“记得，”小善快速点头，目露感激地回答：“当年我特意问过，他说他叫越青，是天山剑宗的弟子，你认识他吗？”
“认识，”段重帆话音刚落，又忙改口：“…我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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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趴在段重帆背上，盯着他的后脑勺，嘴唇张开几下，都没说出话。
从小善说出「越青」这个名字后，段重帆的情绪就肉眼可见地低迷，怀里的厉鬼娃娃好似受了打击，也不再说话。
刚才小善还提议他们几人可以在他自己的房间内挤挤，等第二日有了空房再安排，他本想着自己脚受伤了不便行动，正好休息，也省得被背来背去。
但段重帆却坚持要离开，分明他上山时还说并不着急赶路…
片刻后，乞丐终于按捺不住，特意避开「越青」这个名字，问道：“当年无极观是如何同碧光云天搭上关系的？”
段重帆缓缓说道：“因为缘分。”
“缘分？谁和谁的缘分？”
“…很多人，起码四个、六个人的吧。”
“那六个人中…有你？”
“有。”
“……”乞丐本就是强找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听他回答得果断，一时反应不及，脑中陡然一空，「啊、额」半天后，问道：“我们现在是去云城？”
“嗯，先去找个客栈，再带你们出去置办几身衣裳行头，留宿一夜再找辆马车赶路。你怎的突然问这个？是有其他想做的事情？”
乞丐连忙摇头否认：“…没有。”
“哦。”
段重帆晓得碧光云天弟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