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念安又站起来,解开披风给淮东,去祠堂罚跪。
他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对。
不管怎样,就算再有把握,也不该拿九族开玩笑。
这次差点就被扣在凤州,要不是钟离烬有后手,他可能真的会被谭少维揭穿。
当时去的时候只想着隐瞒陛下容易,到底是目光短浅,欠缺考虑。
后来他回想起此事,也是一阵后怕。
是该跪跪,跪清醒些,这种事以后万万不能再做了。
房间里,孙掌柜劝姚子同:“少爷身子薄,您训两句、他知道错了就得了,他也不是不明事理的孩子,万一在祠堂跪出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姚子同睨他一眼:“他年纪小不懂事,净胡来,你多大个人了,也不知深浅吗?居然还陪他胡闹,你知不知道这事儿多危险!”
他被吓得肝胆俱裂,带了二十打手日夜兼程赶到凤州,骂骂咧咧马都跑死了一匹,幸亏孙掌柜说风念安跟钟离烬已经平安返京,不然他就要进节度使府抢人了!
孙掌柜自知没理,也退后两步不说话了。
“姚伟过两天入京,你把手头的事整理整理,等他来了都交给他,然后去云阗帮三叔吧。西域商路正是好时候,我看你在京里也是待够了。”
孙掌柜是姚家家奴,二十年前就接管了京城的生意,本来过两年就应该调回福州做管事,等着养老的。
他也是看着风念安长大的,慢慢就把风念安当自己亲生晚辈照看,难免娇惯,这次的事不怪姚子同生气,确实是他欠考虑了。
外面忽而刮起风来,几片秋叶顺着没关的窗子飘落在桌前,姚子同叫来下人:“去把地龙烧起来。”
地龙是达官显贵家中常见的取暖方式,即在地下铺设管道,烧制热水循环发热,以此保持房中温度。
一般都是立冬才开始烧,但风家因为风夫人和少爷都体弱畏寒,通常是从寒露就开始,早晚就要添把炭了。
小厮领命,姚子同又说:“把祠堂也烧一烧。”
风念安在祠堂跪了两刻钟,慢慢感觉到屋内气温升高了。
他摸了把地面,热的。
风府铺遍了地龙,但祠堂只有在祭祖时才会烧,平时没人过来。
表哥严厉归严厉,对他却也是真的关心。
他往凤州走这一趟,父母都没说什么,不忍苛责,只有姚子同敢罚他。
从小就是这样。
父母对他包容、宠爱、呵护,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他,才导致他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心有亏欠,总是舍不得打骂管教。
小时候他不读书,还把书本撕了折成小船,风守礼也只是脸色涨红,说了句“不思进取”。
姚子同却把他关在屋里,塞给他一支笔一摞纸,让他自己把撕掉的书重新抄一本装订成册。
他在屋里哭着抄了两天。
现在那本书还放在书房里。
想到这,他笑了一声,手指抠弄着跪垫上的绣纹。
身后门被人打开,他以为是姚子同,回头刚要叫人,却见来的是风守礼。
“爹?”
风守礼臂弯上搭着件薄披风,盖在他身上。
他越是不苛责,风念安反而越无地自容,忍不住先道歉:“爹,我错了。”
他拉着风念安的手,坐在他身旁的蒲团上,给他整理着鬓角碎发,随口问:“去凤州这一趟,害怕了吗?”
风念安犹豫着,点了点头。
不管是客栈里的那场厮杀,还是被谭少维堵在节度使府,细想来都是惊险万分的,一不留神就可能丢了性命。
“后悔去吗?”
风念安睫毛一颤。
后悔吗?
如此危险、如此惊心动魄,如果再来一次,还会去吗?
他犹豫了。
即便已经知道钟离烬欺君是假,他也还是犹豫了。
如果没有淮东淮南,单靠他和流光两个人,就算能撑到谭少维赶到,恐怕也是身负重伤。
他的良心在告诉他,这么做并没有错;可他的姓氏带来的责任、他这具病弱的躯壳又告诉他,他不该去。
他的左右两边脑子在打架,心脏好似被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给不出答案,也抬不起头。
“爹娘希望你平平安安,但爹私心里,更希望你活得明白——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活,而不是庸庸碌碌,随波逐流。从前你不曾想过这些,爹也就不曾提过,只愿你开心安康,可你若是有了想法,爹也不希望你因为我们,困住自己。”
风念安闻言,感觉那只攥着他心脏的手突然一缩,继而放开。
他抬起头,明亮的灯光下,风守礼眼尾的每一条褶皱都清晰可见。
虽风韵犹在,但岁月已经在他脸上留下深刻的烙印,他不再年轻了。
但他的眼神却依旧坚定有神。
“枕月,命数天定,但事在人为。霍将军平南定北立下不世之功;王子安遗作震惊文坛,他们去世时皆不满三十。
多少庸人长命百岁,却湮灭于千古洪流;霍将子安虽英年早逝,却青史留名。活着是每个人的追求,但你的追求,真的只是活着吗?
“很多人并不能活得明白,因为光是温饱就足够耗费掉他们的所有精力。你呢?”
我呢?
……
风守礼走后,风念安没再跪着了。
他坐在垫子上,拿了个供桌上的橘子剥着吃。
这是风守礼问他的第二句话。
第一句是:“你要做个什么样的官?”
现在又问他:你活得明白吗?
是成为千千万万个被历史遗忘的庸人,还是明确心中所求,做一个有追求的人。
他依然在犹豫。
风守礼临走时,拍着他的肩膀说:“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只是还放不下。”
他一一撕掉橘子瓣上的白色经络,摘干净了才放进嘴里。
有点酸。
酸得他鼻头也跟着泛酸。
供桌上燃着高香,白蜡烛光摇晃,祖宗排位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光影。
放不下啊,怎么能放得下——
眼前是列祖列宗,背后是风家九族。
他把剩下的橘子放回供桌上,缓缓摇头:“我不敢。”
风守礼自己都不敢做的事,怎么会觉得他敢?
他后退几步,抹了把眼角将坠未坠的泪,转身走出祠堂。
……
国舅的案子告一段落,钟离烬深入虎穴探得真相,负伤而归,周庆说他很是感动和心疼,所以特允其上朝时穿紫袍金带,又赐夔龙纹三足鼎一尊,彰显荣宠。
风念安直接在大殿上参奏钟离烬不修边幅、邋里邋遢,长平王府真好一个“草长莺飞”!连自己家都收拾不明白,简直有辱斯文,不配领赏。
周庆听完很是狐疑:“可有此事?”
别人还没说话,端王先出来了:“前些日子儿臣去王府探病,确见王府断壁残垣、杂草丛生,可见将军为官清廉。”
钟离烬回得正义凛然:“保暖则易怠。为官者,当清正廉明,切不可耽于享乐。今岁大旱,民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苦,臣何颜独享安乐?臣有一席足以容身,已是十分满足。”
他这话说完,满屋子除了他全都坐立不安。
你穷就说穷,踩我们一脚干什么!
合着就你忧国忧民忧天下,就你是好人?
连汤绥都面有愧色,真的在自我反省:钟离烬都知道省吃俭用,连房子都不修,有张床就满足了,我居然还敢住三进院?我有什么脸!
周庆也是头回见这么哭穷的,闭眼长出口气,很想问问他之前给的那些赏赐都哪去了?
可是不能问,问了显得他小气。
他把工部尚书点出来:“龚爱卿,着几个人抽空去帮钟将军把府上收拾收拾。”
然后又对钟离烬说:“你自己去牙行挑几个顺眼的,回头让户部报销就是了,一并算在这次凤州案有功的封赏里。”
钟离烬叩头:“谢陛下!”
其余人嗤之以鼻。
刚还“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陛下拨款马上就“谢陛下”了,你好歹推诿两句呢。
散朝后,华诺看着四下无人,凑过来问风念安:“你故意的吧?啧,”他咂巴咂巴嘴:“还打抱不平上了。我跟你讲,这种事儿以后少干!”
“一个宅子而已……”
“你知道我说什么。”华诺瞪他一眼:“我去探病你还不让我去,怕我骂你是吧?你看看你干这事儿,怪我骂你?得亏这是有惊无险,要真在节度使府被认出来怎么办?让钟离烬为你杀人灭口、屠了节度使府啊?”
风念安回想了一下,觉得钟离烬还真会这么做。
谭少维要扣他当人质时,钟离烬那一瞬间迸发的杀意毫不掺假。
华诺见他这表情忍不住在他头上杵了一下:“别犯傻了!杀害朝廷命官是死罪,他能为你冒这个险?你以为你俩什么关系!”
风念安不与他争辩,只说:“你不懂他。”
他那人,护短又强势,看似做事不顾后果、一味横冲直撞,实则粗中有细,还有几分江湖人的豪爽和义气。
“啧啧啧,”华诺简直没眼看,舍不得戳他那张脸,就拿手指头不停戳他胳膊:“我不懂,你懂?风枕月,那钟离烬是会下蛊是吧?”
风念安失笑,推开他的手:“行了,赶紧走吧,一会儿赶不上点卯了。”
两人走出皇宫正要上马车,刚好看见后面钟离烬跟傅宜并肩从宫里出来。
两旁人流涌动,钟离烬没打招呼,远远朝他们挑了个眉。
风念安笑着眨下眼,算是回应。
给一边的华诺看得眉头紧锁,一愣一愣的。
这俩人眉来眼去什么呢?这一趟凤州行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跟上马车,一把将风念安按在车壁上逼供:“你这几天到底发生什么了,是不是没跟我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