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子同把剥好的栗子仁放进旁边的空盘子里,闻言耸肩:“我能有什么打算?商号还有二百多万免税债呢。”
在大齐,除了户部管辖的大齐钱庄之外,还有私人钱庄和“黑钱庄”。
私人钱庄一般是由商号或地主、士绅建立,由户部监督管辖,经营业务以及放贷贴息都要符合户部规定,是合法钱庄,优势是信任度高。
“黑钱庄”就是不归户部管辖的地下钱庄,以放贷为主要业务,优势是给钱快,保密性强。
而且私人钱庄要遵守户部的规矩,其中有一条就与库债相关:每期库债发放,钱庄需承担一部分放债,也就是帮户部卖债。
至于免税债,就是买入一定量的库债后,在库债到期前,商家可以减免最多三成的赋税。
这是大部分商家愿意买库债的最大原因。
风念安闷笑一声,手中袖镖飞出,这回终于命中,叶子连同袖镖一起掉在地上,“当啷”一声。
“其他商号什么态度?”
姚子同换了条腿翘:“福记带头那一批打算只买固定债;鼎泰按规矩该买多少买多少;谢家态度不明确;乌家和刘家还是多买。现在市场主流还是多买。”
福记家里有个亲戚跟户部主簿是好友;乌、刘两家跟国舅关系匪浅,只是少有人知;鼎泰跟前任治粟内史胡广有交情,还被罚了十万两,现在正是缩头做事的时候。
这些人的选择背后都是利益牵扯。
风念安射出手中最后一支袖镖,再次命中柳叶后接过旁边小厮递来的毛巾擦擦手,回去坐在姚子同身边:“打算发笔横财?”
有需求就会有市场,库债和与债自打流通后,就涌出过不少以炒债为生的人,他们通常不经营实质性的生意,大多是开钱庄放贷,单纯以操控债价获利。
承平商号最开始就是这么发家的。
姚子同歉意一笑,把剥好的栗子推给他:“商人维奸,何况同行。”
同行的钱不赚白不赚啊。
“你呢?你买吗?”姚子同问他。
风念安长出口气,拨弄着碟子里的栗子:“肯定是要买的,就是没想好买多少。”
百官买债是不成文的规定,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若这次突然不买了,一来陛下会不高兴,二来在别人那里落了把柄,万一再转头跟陛下挑拨离间说他们风家有不臣之心,引陛下起疑,那不是无妄之灾么?
按往期来看,他们风家至少会买五千,若局势大好,还会多买一些。
这次少买点,那也不能差太多。
“买三千吧,不行的话我替你卖了。”姚子同也知道他的纠结之处,但为这点事堵上皇帝的信任还是不值的:“姚家虽然很久不炒债了,但卖债的手还没生。”
而且库债要卖肯定不能风念安出头卖,让同僚知道不就完了。
但卖债要更换手续,可以让姚子同替他露面处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姚子同比他熟悉多了。
他顿时眉开眼笑,朝姚子同作揖:“那就辛苦表哥了。”
姚子同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你啊,别再作死就好。姨前两天还跟我娘哭,说你不听话,不当心身子。她舍不得逼迫你什么,我可不管那个,你再胡闹我就把你从御史台扯下来,让你给我做账房先生去。”
“错了错了错了,”风念安连连赔罪,吃了个栗子,嘴上发誓:“保证再也不敢了。”
姚子同也不知道他这保证有几分可信,转头问起另一件事:“对了,你跟那个长平世子怎么回事?”
“什么?”
“真不合还是假不合?”
说起这个,风念安收起脸上的玩笑。
他把玩着手里的栗子,斟酌用词:“也真,也假。”
他没说明,但姚子同转念一想,明白些许,只是少不得叮嘱:“注意点分寸,把你的性子收一收。毕竟是边关来的,血性方刚,小心咬人。”
风念安被他说笑了:“他又不是狼。”
姚子同见他神采奕奕,挑眉:“你还挺喜欢他?”
风念安实话实说:“他人不错。”
六月初二,隆安三年第一期库债开始售卖。
户部衙门和私人钱庄均有出售,开卖前一天晚上就有人在门口排队,生怕抢不到。
但其实真正对百姓售卖的只有全部库债的四成而已,大头都被商号、私人钱庄和百官占了。
头几天库债卖得热火朝天,但从中旬开始热度就降了下来,因为福记这个大钱庄居然只买了固定债,连免税债都没买。
承平商号除了固定债和免税债之外,没有多买一文钱。
风家也只买了三千两,照往期少了四成。
常年以他们为风向标的人自然就跟着收手了。
还有正在犹豫的。
风念安坐在茶楼上,透过窗子往下看,华诺正陪使团往城郊茶山去。
茶楼里都在议论使团。
有跟他同样靠窗的年轻人指着使团队伍里的瓦尔斯说:“你看你看,听说公主要嫁的就是他,是个世子呢!”
他对坐的蓝衣衫朋友道:“我朋友是做瓷器生意的,说大宛商人跟他谈生意,在瓷器上镶嵌宝石,做出来的东西美轮美奂,我朋友短短一个月赚了往年小半年的钱!”
隔壁桌的络腮胡大汉听见他们谈话,忍不住插话,彰显自己门路多消息灵:“诶你们听说了吗?这次大宛不止带了宝石,咱们看见的这些其实都是添头。大宛真正带来进献的,是几百匹战马,还带了专门的饲马官呢!”
那青年惊讶,提高音量问:“哦?真的假的?北延可正在跟我们打仗,大宛这个时候送来战马?”
茶楼里其他人闻言目光都若有似无得瞟过来,竖起耳朵听。
穿蓝衣衫的男人推测:“大宛可是西域诸国里数一数二的,实力强悍,若他支持咱们,那不就等于西域诸国服从我大齐了?”
又有一书生加入讨论:“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我有个远房亲戚就在户部做官,说户部最近筹备了一批布匹和粮食,就存放在京外北大营,不像是要送去长平关作军饷的,那不成是给大宛的回礼?”
青年一拍桌子:“不无可能!”
书生:“那不就是咱们跟西域诸国联盟了嘛?那互市要扩大规模的传言看来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茶楼众人露出恍然的神色。
蓝衣衫男人:“那今年买库债的岂不是要赚翻了?一成七的贴息,到期后连本带利翻了将近一倍!就是不知道下期还会不会这么高……”
书生:“应该不会。库债已经连涨两期了,下期应该会跌……”
蓝衣衫的男人闻言“蹭”一下站起:“那还等什么?我这就去再买一百两!”
书生也起身跟上:“我跟你一起!之前我还在观望,如此一看何须多虑!”
其他茶客互相交换眼神:走?不走?
络腮胡大汉还在肯鸡腿:“急什么?库债不是还没卖完,吃完饭再去不迟。”
青年喝口茶起身:“非也。今日使团进京,买库债的人应该不会少。”
络腮胡扔下鸡腿就走了:“那还等什么!跑啊!”
其他人一看,搁下筷子全走了。
青年慢悠悠坠在最后面。
风念安失笑摇头。
这么明显的煽风点火居然还真有用,果然,百姓里还是跟风的傻子居多。
最后二楼就只剩下风念安和对面角落的一位客人。
风念安一看清他的脸就搁下茶杯,起身下楼,却被那人抢先一步挡在楼梯前,笑着跟他打招呼:“好巧啊,风大人。”
风念安揣手:“是挺巧。钟将军不打算也去买点库债?”
“我俸禄都被扣完了,没得买。或者,”他上前两步靠近风念安,含笑问:“风大人借我点?”
风念安绕开他下楼:“你家不是有金矿么?找你爹去。”
“我不敢啊。”钟离烬追着他下楼:“我怕我去钱庄取钱被你看见。要不还是你借我吧。”
“行啊,一成七的贴息。”
“你这算不算放私贷?”
“我可比私贷仁慈多了,私贷最低三成。”
钟离烬缠着他:“你分我点呗,反正你买那么多。我要的又不多,一千两就够了。”
“一千两?”风念安瞟他一眼:“我才买三千两。”
钟离烬惊讶:“不能吧?我还以为都被你和承平商号包了呢。”
“包?”风念安没听懂:“什么意思?”
“这期库债由于过于火爆,因此面对散户增加了‘查验’手续,照身帖递上去并不能马上拿到库债,还得等过手续,快则一两日,慢则三五日,很多人排了好几天都买不到的,但库债剩余却不多,难道不是被钱庄包了吗?”
风念安刚想反驳,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反应过来。
钟离烬想买库债直接去户部不就好了?他一个长平世子,买点库债而已,手续还会有多复杂吗?
他扫了钟离烬两眼:“你今日不当值?”
钟离烬抱胸而立,理直气壮:“不当。”
不当值随便逛,你总不能参我玩忽职守吧?
风念安一抬手:“那就请您自便。”
淮东牵来马车,扶着风念安上车。
钟离烬还想跟上去:“还没说完呢,我高五分买不行吗?”
淮东赶车,飘起的车帘里传出风念安的声音:“不卖。”
马车扬长而去,钟离烬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流光来到他身边:“将军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他会帮忙查是谁在收债吗?”
“不知道。”钟离烬逆着人潮往衙门走:“赌一把吧。他既然会给乔兰照身帖,我就赌他不会坐视不理。”
宝阳殿内,周照打发了传膳宫女,支额靠在榻上,望着窗外出神。
桂嬷嬷站在门口,见宫女又把午膳原封不动送出来,拦住问:“殿下还是不吃吗?”
宫女:“殿下说没胃口。”
桂嬷嬷皱眉:“自打狩猎回来殿下就不怎么吃东西,都瘦两圈了,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她从托盘上拿了碗汤进屋,躬身轻声劝:“殿下,您要是实在不想吃东西,膳房煲了您最爱的五珍汤,您多少喝点垫垫肚子。”
周照把头撇向一旁。
桂嬷嬷放下汤,苦口婆心劝她:“不管怎么样,日子还是要过的。殿下吃不好睡不好,连带着皇后娘娘这几日也没胃口了。”
周照神色微有动容,但还是摇头:“你告诉母后我吃过了。”
桂嬷嬷:“殿下……”
“出去。”
命令的口吻下来,桂嬷嬷只好退出去,临走说:“汤给您留下。”
身后响起关门声,周照看也没看那汤一眼。
她不是耍脾气,是真的没胃口。
和亲要远嫁还是其次,她抗拒的主要原因是她知道自己是牺牲品。
大宛和大齐不可能永久保持友好,若有朝一日两国翻脸,第一个就是拿她祭旗。
她走的不是和亲路,是死路。
可是她的脑子里还有一个声音。
吃着皇家饭,拿着百姓税贡,她身为大齐公主,和亲以求太平不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使命吗?就因为不想远嫁、不想成为牺牲品,就拒绝和亲影响邦交,那她不成了尸位素餐的罪人?
这是一个公主该有的担当吗?
她左右为难,将脸埋在臂弯里趴在桌子上。
门外,桂嬷嬷听了半晌,除了叹气声再无其他,可见那碗汤公主还是没喝。
“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她叮嘱宫女:“你们看好公主,我出去一趟。”
凤仪宫里,桂嬷嬷将周照不肯吃饭的事与皇后讲述一遍,说着说着还掉起了眼泪,跪在地上:“娘娘,殿下从小就是奴婢带大的,说句大不敬的话,奴婢视如亲生。如今殿下为和亲之事夜不能寐、数日未进食,奴婢实在是怕殿下想不开啊!还请娘娘救救殿下!”
皇后面色愁苦:“你先回去,本宫再想想办法。”
她已经为了这事找过陛下两次,可陛下态度暧昧不清,后来甚至直接找借口对她避而不见,看起来是铁了心要拿周照换大宛。
李鹤之前说他有办法,也不知道做的怎么样了,陛下看起来还是没有松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