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烛光在风声中飘曳,白纱垂着,像一帘惨白的月光,地衣上落满了惨霜。
那位出身谢氏的宫女膝行到皇后脚下,哀求道:“皇后娘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切不可让李妃娘娘受此大辱,求您了!帮帮我们娘娘吧!”
皇后垂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对那位传讯的宫人道:“先召鸿胪寺的人入宫,验尸的事,交给本宫处置。”
她既没有说不验,亦没有表现出认同,青俪心中拿不准主意,却见皇后已经转身朝外走去,口中还道:“拿本宫的令牌,去请大理寺的仵作来。”
此话一出,青俪瞬间瘫倒在地,陡然想起什么,踉跄着爬起来,守在鸾帐前,双手小心地捻紧白纱。
鸾帐内,娘娘闭着双眼,往日如同小勾子般勾人心魄的长睫一动不动,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翳,肌肤雪白冷腻,那一小簇阴影变得显得格外显眼。
就像……真的死了一样。
青俪不敢细想,一咬牙,细密的汗一直淌入耳后,她骤然想起娘娘交代的话,连忙从被褥底下翻出一只紫玉符牌,上面赫然正是谢家的族徽。
谢国公不在镐京,无人核查这枚谢氏符牌从何得来,现在,她唯一能用的,也只有这只符牌了。
……
直至天色破晓,大理寺的仵作终于来了,竟然有两位,青俪心下一片冰凉,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皇后轻轻看她一眼,目光平静淡漠,宛如明镜,似乎能窥探人心,直看得青俪按下心思,不敢再动。
一炷香时间过后,两位仵作从东梢间出来,手中的银刀微闪,有人眼尖瞥见,方才还干净无垢的银刀蒙上了一层血色,是褐色的,不像是活人的血。
“李妃娘娘死于四个时辰之前,病重身亡。”仵作神色哀恸,向皇后禀报。
皇后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意外之色,淡声对青俪道:“你进殿为你家主子正正衣冠。”
不等皇后话音落下,青俪连忙叩头谢恩,直起僵硬的身子,疾步走入东梢间,鸾帐两侧垂落的纱幔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看不出有何变化。
揭开惨白纱幔,青俪看见娘娘衣袖外的手不见伤痕,光滑如初,那两位仵作……根本没有动手。
一个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念头浮现在青俪脑海中,是皇后娘娘帮了自家娘娘。
她顾不上细究其中缘由,仔细替娘娘整好衣冠,拢起散乱的发丝,用玉栉梳好发髻,戴上副笄六珈,最后理了理袨服,展平绸缎上面的褶皱。
期间有宫人进来换烛,一支支白烛在寅时微明的天色中燃烧,四面挂起长明灯,在风中轻轻荡开,纱帛相撞。
一片混乱的嘈杂中,外面传来声响,是小黄门在通传:“鸿胪寺主薄到——”
穿着皂服的郎君快步走了进来,神色肃穆,余光措不及防窥见立在屏风后的皇后,当即拂衣下跪。
皇后打量他一瞬,若有所思,随即命他起身,放他进了东梢间。
长明灯幽幽地燃,烛身一截截地矮了下去,外头天穹上不见日光,一片乌黑的墨在天边铺开,雨又要下了。
宫道上,一位宫人迎着风,衣袂翻飞,急匆匆地踏入撷芳殿,赶着将打探来的消息告诉自家主子。
“李瀛……”李缨攥住帕子,一夜未睡,眼下透着淡淡的青,眼睛微微睁大,似是不敢置信:“死了?”
“李妃已经……薨了,”见到自家娘娘这般模样,宫人一时吓得说不出话,好半响,才犹豫道:“听说,就在昨夜子时,李妃便出事了,玉芙殿的人匆匆忙忙地去太医院求医,结果……”
这个消息被自家主子提前得知,借着突发急症为由,派人将当值的太医请来,以致于玉芙殿那位不治而亡,就在昨夜子时四刻,薨了。
一向端方持重,行事一丝不苟的李缨骤然瘫坐在圈椅上。她们说,李妃薨了,什么叫李妃薨了?
这两个词不断地在心内闪动,却怎么也连不到一块去,李瀛,死了,怎么可能?
阿娘不是说,李瀛是狐妖转世,生来就是蛊惑人心,搅弄风云的么,怎么可能,生了一场病,这么容易就死了?
殿内的支摘窗被风揭开一道缝,一线冷风吹进来,吹得妆奁前的红纸哗哗飞起,艳丽单薄的红,轻飘飘地越过李缨的眼前。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纷至沓来,少时,那个扎着垂髫的小姑娘坐在马场竹棚下,托着腮看她在马场上赛蹴鞠,眼睛亮亮的,追逐着她的身影,周围一片静默,她一个人拍掌拍得很响亮。
那时自己赢了蹴鞠,随意用马鞭卷起彩头,抛进她怀里,小姑娘笑着抱在怀里,如获珍宝,还不忘高声喊道:“谢谢大姐姐——”
那道稚气的声音消失了,四面只剩风声,红纸沿着骤然大开的窗棂飞了出去,一片片飞红散尽,了无痕迹。
李缨没有流泪,她站起身,平静道:“我要去玉芙殿。”
到底是生是死,又是如何死的,总要让她的二妹妹死个清楚明白,水落石出。
李缨来的时候,那位鸿胪寺的主薄一身乌黑皂服,正在给供台点灯,四面长明灯高悬,雪白的灯纱写着看不懂的晦涩经文。
僧人跪在蒲团上,低声诵经,口中喃喃,字字句句,都是要让逝者往生。
经幢飘飘荡荡,像是悬在横梁上苍白的影,一道又一道,交织,游离。
李缨走到他面前,道:“我要见李瀛。”
沈谙之借着烛光辨了辨她身上的服饰,先俯身作揖,随后才道:“这位娘娘,李妃已经入棺,皇后娘娘吩咐一切从简,今日做完发事,明日便送往骊山发丧。”他继续道:“您想见她,该早些来才是。”
李缨直觉其中必定有蹊跷,冷冷地盯着眼前的皂服京官看,沈谙之垂首,并不与她对视。
“本宫见不了,还有人能见。”搁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李缨不做停留,拂袖而去,只留沈谙之一人立在玉芙殿新布置好的灵堂内,手中擎着白烛。
烛焰忽闪,火光自下而上地映照着他的脸,眉眼略带苍白,眼睛却透着一股决绝。
事已至此,他和娘娘,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食时二刻,宫墙内的天彻底亮了,灰白灰白的,云翳和雾霭斑驳一片。
“陛下到——”内侍尖细的声音惊起琉璃檐上一只打盹的乌雀,扑朔着翅膀飞起,廊庑下,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
王轿停在玉芙殿前,端坐其上的天子踩着人凳下了轿,眉宇黑沉沉的,神情凝重,略微抬手,叫停准备举起华盖的侍从,径直走入殿内。
但凡有人敢抬眸窥一眼天子,便会发觉天子此刻心情不虞。
步入东梢间,映入眼帘的是白惨惨的灵堂,鸿胪寺众官随同内廷六尚一同主持法事,无不身着素色衣,木鱼和铜罄齐响,古朴空灵,听在耳中,说不出得渺远怅然,仿佛失去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什物。
沈谙之,他怎会在此?
天子侧眸,看向托着白烛,披着素衣,跪在漆黑灵柩前的沈谙之,正要出言询问,骤然想起他是鸿胪寺主薄,经手妃嫔丧仪本是情理之中。
他无心留意这些细枝末节,兀自走到紫檀棺木前,棺木紧闭,四角上的铜钉已经落定,卯榫契合。
他们的动作竟然如此之快,不过短短半日,便麻利地钉上了棺钉。
天子凝着那道黑阗阗的灵柩,陡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李瀛,她鬓边簪着芍药,怀中捧着一簇,笑着问他好不好看,身上的袨服鎏金,八破裙幅轻轻漾开。
那瓣芍药的香气犹在眼前,似乎触手可及,随时可以撷取。
“开棺。”天子平静道。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撩起衣摆,齐齐跪在地上,低头不敢直视天子。
雪白的长明灯将数道伏跪的影子拉得很矮,很扁,看着有些可笑,跟着天子身侧的内监却无人敢笑,尤其是德茂,他望着灵堂正中的棺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一片死寂中,沈谙之语气急促:“陛下,万万不可!”话音甫落,灵堂内的气氛更加压抑,他察觉异常,放缓声音,解释道:“按照佛家的规矩,铜钉已落,不可再开,否则便会惊了娘娘的往生路。”
鸿胪寺众位官员彼此相觑一眼,随后立即收回视线,盯着地衣上结的露水看。
在白事中,确实有落钉封棺这个说法,但是……这位新来的主薄,动作也太快了,一介文弱书生,抢了镇钉人的活,自己动手把卯榫钉死了。
不过新官上任三把火,为了迎合皇后娘娘的心意,潦草地办好那位妖妃的丧仪,快些送往骊山发丧,似乎也说得过去。
毕竟,谢皇后和妖妃过不去,在内廷和外朝都不是秘密,妖妃死后,谢皇后有意怠慢,丧仪从简,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天子垂眸看沈谙之,看他额头渗出的细汗,又看他宽袖下微微发红的掌心,声音无比平静:
“朕说了,开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