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光淡沲,透过东梢间内重重软帷,洒落在案前经书上未干的墨迹上。
李瀛跪坐在蒲团上,裙幅下垫着梨花木支踵,托着她纤秾的腰身,手中执着一杆紫毫,笔尖悬滞,半响,纸上骤然晕开一滴墨迹。
刚抄好的金刚经,又毁了。
记忆溯洄到养心殿庑廊,青衣女官对她说:“娘娘想要出宫,怕是得死上一回。”
假死出宫,这是谢花明为她准备的路。
帝王警惕,权臣讨伐,作为众矢之的,按理说,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但是……
她凭什么相信,假死不会变成真死?
焉知她醒来,面对的会不会是被钉死的棺木,求告无门,活活闷死……
她信不过谢花明。
李瀛凝着晕成一团的墨迹出神,外间璁珑声动,帘栊轻晃,女冠不知何时迈步入内:“娘娘,抄好的三百佛经要送去宝相楼焚烧,为表虔诚,还望娘娘摈弃轿撵,亲自步行。”
身姿伶俜的女娘安静不语,起身,身上袨服素净,乌髻上一枚金雀钿璀错生辉。
当着女冠的面,撇开晕墨的佛经,整齐地将抄好的经书叠成一垒,捧在臂弯里。
世人口中的妖妃,似乎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嚣张跋扈。
女冠瞧着这一幕,眸光微转,不知想到什么,骤然沉默,默不作声地引她到宝相楼。
路上下了小雪,被幕篱析过的雪絮直直扑到面上,清幽的寒,李瀛白到几乎透明的双颊微微发烫。
宫道上的雪已然扫尽,铺开一条平坦的道路,隐隐可以嗅到氤氲的佛香,一抬眼,二层佛楼屹立在远处,寂阒无声。
离得近了,便听见楼内传出空冥遥远的敲磬声,一声两声,恍若天外,难言的肃穆庄严。
李瀛跟着女冠步入宝相楼内的静室,青俪以及两个小宫女在槅门外止步等候。
面前八壁佛龛,檐饰漆金点翠,龛内金身神佛半阖眼帘,眉目慈悲。
女冠娴熟地点燃一盏莲火,剪下着红的芯子,掷入铜盆,示意李瀛近前,将佛经放入盆中焚烧。
李瀛于是跪坐在蒲团上,素手翻开一张张布满墨迹的纸张,放入铜盆中,就着那星翻滚的莲火点燃。
火星卷着素纸,燎出乌黑带金的孔洞,腾出袅袅细烟。
就在第一缕烟雾飘出的刹那,李瀛骤然抬眸,发觉那女冠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偌大的静室只剩她一人。
她当机立断,一手捂面,一脚踹翻铜盆,哐啷数声,铜盆反转倒扣,盆底溢出细烟。
……是茜草的气息。
笼在层层软绸下的肌肤发烫,如有小虫爬过,激起绵密的痒。
宛如静水的眸,此刻水光潋滟,泛起濛濛的雾气,熏得眼睑洇开点点韫色。
李瀛竭力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奔到槅门前,一壁唤青俪的名字,一壁伸手猛推了一把,黄花梨槅门纹丝不动。
透过雕花上蒙的素娟,能看见殿外无人,只有庭前树荫婆娑,耳边只闻一两声喈喈的雀鸣。
热意在软白冷腻的雪肌下涌动,灼烧着她的喉,滚烫,痛痒,像噬心的蚁,又像潮湿黏腻的浪潮,一重重扑来,在裙幅内闷出薄薄细汗。
让她不得不垂首,弯下细颈,被汗意濡湿的发丝蜷在雪腮,细白的下颌,贴着颈侧,软软地耷在团花领襟深处。
一缕缕黏腻发丝,好似漼漼墨迹,鲜明地描摹着她的肌骨。
指尖摸到袖内,扑了个空,只摩挲到细软纤薄的小衣,上面随着雪脯一并起伏的线条,是玉线绣成的白昙。
李瀛微愣,骤然想起,盖因今日入宝相楼礼佛烧经,她没有将那柄白刃带来。
槅门上绢丝软韧,若无刀刃,如何破开。
供台上的幢幢火光在眼前一闪而逝,女娘踉跄着往回走,取来莲火,正要捧到槅门上,一滴红蜡蓦然落在手心,凝成一瓣破碎的赤莲,好似从肌肤里透出的艳色。
逼仄静室不绝的雾气灼热呼吸,静得李瀛能听见自己在微微的喘息,胸脯一起一伏,金雀钿上那簇流苏在晃。
勾着鬓发,牵连缠绵,沉沉地往下坠,意识朦胧中,似乎听见一声骢珑轻响,有什么东西坠在地上。
她的手一晃,莲火倾倒,跌在冰冷的地面,骨碌碌地滚动,凝滞在凌乱铺开的裙裳上。
……
眼帘沉沉阖上那一瞬,似乎有人自重重垂帷而出,屈身,剥开裙幅,拾起那盏作恶的莲火,垂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幽幽昙香冰凉刺骨,无孔不入地簇着她发烫的身躯,好似浸入一泓冰泉,寒意扼住柔软单薄的小衣,渗入每一寸灼热发腻的肌骨。
在梦中蹙眉不安的女娘缓缓展眉,安心地睡了。
玉芙殿。
女冠一如往常,身处斗室,跪坐在单独开辟的佛龛前,闭目敲磬,口中喁喁诵经,只是这诵经声,似乎不比往日沉稳。
“娘娘回来了!”小宫女在殿外叫嚷,声音脆亮,女冠骤然睁眼,空灵磬声随之一滞。
只听外间声响纷纭,青俪和一个小宫女一左一右扶着李瀛下鸾轿,被簇拥在中间的女娘似乎初初睡醒,昳丽生艳的精致眉眼带着淡淡倦意,薄薄的眼皮微阖,雪腮透红,好似饮了酒。
一行人直接进了殿内,青俪束起鸾帐,抖开裀褥,扶着李瀛在帐内躺下。
随后放下层层软缦,亲自去小厨房熬了一盏皂角刺汤,捧着汤水,坐在帐边,目光深沉地望着李瀛出神。
方才,扶娘娘下轿时,她分明在娘娘身上闻到了一股昙香,隽永清冷,冰冷清透。
不会有错,就是那位……独有的香气。
还有,如果她没看错,娘娘身上换了外裳,虽是一模一样的形制,但是确实不是同一件。就连发髻,似乎也略有不同。
宝相楼是佛门清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俪兀自苦思,鸾账内陡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嘤唔,似是陷入了梦魇,分外抗拒着什么。
李瀛满头大汗地醒来,雪白的面庞布满细汗,汗涔涔的,浸染身上干燥洁净的裙裳。
她望着帐内穹顶出神,好半天才想起这是玉芙殿,坐起身,裀褥滑落,露出形态优美的纤薄脊背。
下意识伸手摩挲衣裳,触手光滑,干干净净的,没有舔舐身躯的火舌,静室内铜盆里熊熊燃烧的茜草,滚到裙上的幽幽莲火,好似只是一场虚无的梦。
那个人……也是她的梦吗?
李瀛侧眸望向青俪,询问的话呼之欲出,最终还是压在舌底,没有问出口。
她直觉还是不要问出口为好。
年轻昳丽的女娘褪去织金袨服,一身纨素,盘腿坐在鸾帐内,低覆的浓睫上盈着一星漼漼汗珠,芙蓉面如同浣了水,似玉,更似瓷,手中捧着玉碗,小口小口地呷着皂角刺汤。
汤水的热气氤氲,拂过面颊,丝丝缕缕,蒸得鬓角微热,却并不生汗。
有些游离的目光微顿,凝睇着皓腕上一点薄薄的红,像一瓣支离的莲,即使被小心剥离透薄的肌肤,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一晕红痕。
……不是梦。
她确实取下了供案上的莲火,试图点燃槅门上方的素绢。
寒意自脊骨而生,无声地攀上百骸,盏底暗泽的余汤如一面浑浊窄镜,倒映出她惨白的脸。
青衣女官清癯的面容闪现在眼前,唇边温和的笑容势在必得,似是预料到她一定会答应。
是么……
她不信自己真的无路可走了。
李瀛仰面,将余汤一饮而尽,眸光清正粲然,听到殿外磬声,想起什么,淡声对青俪道:“叫那位女道长入内。”
听闻妖妃要见她,女冠动作一顿,起身,缓缓抚平黄衣上的褶皱,扶正头顶莲花冠,仪态刚正,从容入殿。
静默良久,端坐在帘栊后的人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不紧不慢地刮着耳杯上的浮沫。
安静得像是头顶悬而未落的铡刀,让人后颈发寒,心中栗栗。
纵然女冠不畏死,还是不由开口打破沉寂:“娘娘可是有话吩咐?”
等了半响,层层玉藻后终于传出矜慢的女声,分明是李瀛的声音,却不像她往日随和散漫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傲慢,居高临下地知会。
“宝相楼果真是佛家宝地,本宫在楼内虔诚拜佛,竟有仙人入梦,告诉本宫……”她说到此处,便戛然而止。
女冠有所预料,攥紧了手中拂尘,忍不住追问:“……娘娘梦见了什么?”
“仙人告诉本宫,本宫身边有一位包藏祸心之徒,虽然修道,却不是正道之人,要本宫速速除去此人,以免祸及天子。”
祸及天子四个字一出,女冠骤然变色,腰身笔直,孤毅地立在殿中,抿着唇,不再发问。
宠冠六宫的妖妃要杀她,根本就不需要费心为她罗列罪名,只需随口胡诌一场梦,便能轻易要了她的性命。
女冠并不求饶,闭目,手捻佛珠,安静地等待着妖妃为她安排的下场。
珠玉碰撞,似是有人撩开帘栊,逐渐靠近。
妖妃充满蛊惑的声音响在耳畔:
“不如,做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