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宫女的消失根本无关紧要,要紧的是究竟是谁胆敢在天子的眼皮子下偷龙转凤。
谢花明骤然被请到养心殿,也不慌,低头柔声哄着小公主,看起来对此事毫不知情,亦毫不关心。
李瀛站在殿中,声音轻柔和缓,不容忽视,“陛下,此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这宫闱岂非成了四面漏洞的筛子,臣妾都怕自己哪日失踪了……”
“好了,”赵稷听着头疼,他夙兴夜寐处理朝政已然很疲倦,本不想理会内闱妇人之间的争斗,根本就不打算过问此事,便直接交给德茂处理了。
德茂跟了他二十多年,行事向来滴水不漏,这次也不例外,没有过多纠结便给那宫人下了葬,又传口谕禁足李瀛,打算过几日就放她出来,这样一来,即能保护她,又能让谢花明心里舒坦些,此事便了了。
偏偏就是要把底下的阴私都翻出来,就要闹到他跟前。
赵稷扶额,脸上没有表情,明黄冕旒下的脸显得俊美而阴沉。
德茂赶忙对乳娘道:“把小殿下带下去。”
乳娘接过谢花明怀里的小公主,小心翼翼地离开。
谢花明目送小公主离开,慢悠悠地用锦帕擦了擦手,举手投足间,已然有了几分属于国母的淡定。
等到小公主离开,赵稷淡声道:“你是皇后,不想着帮朕打理后宫,成日只知道争风吃醋,无事生非。”
他的声音平静到没有任何波澜,似乎根本就不在乎。
谢花明冷笑,“我争风吃醋,赵稷,你记不记得你当初是怎么说的……”她仿佛已经忍了很久,顾不上说敬辞,身体里爆发出巨大的怒意。
李瀛站在一旁看着,这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天下所有人被他们的爱恨嗔痴搅动,化作一摊沸沸扬扬的浑水。
至于那位小宫女,没有人会记得她的姓名。
李瀛看着,看谢花明怒骂,看赵稷无动于衷,再到谢花明怒气冲冲地拂衣而去。 总算安静了。
她伸手拦住谢花明,“豆蔻去哪了?”
豆蔻,是那位宫女的名字。
谢花明满是怒意的脸上乍现茫然之色,“……谁?”
她没有听过豆蔻这个人,但不妨碍她瞬间想明白,满不在乎地说:“送出宫了。”
如果哪日时机到了,她会直接除掉李瀛,而非栽赃嫁祸。谢家人都喜欢一步到位,她也不例外。
望着李瀛那张昳丽无俦的脸变得分外生动,谢花明一笑,不由驻足欣赏,同时又很不解:“……至于吗?”
为了一个小小宫女的下落,闹得人仰马翻,她就不怕天子厌恶她闹腾多事?
听见李瀛的回答,谢花明唇角微勾,似是嘲讽。
走到殿外,她瞧见承露阁的宫人正在外面等候,个个面色焦急,就连那个细作,脸上的担忧也不似作伪。
谢花明忽地想起李瀛方才跟她说的那句话:“如果你是她,很至于。”
……是吗?
可惜,她身为国母,又是谢氏贵女,永远都不会成为那个她。
谢花明走了,一时殿中只剩李瀛和赵稷。
赵稷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他原先宠爱李瀛,乃是她生得貌美无双,又有点小聪明可以怡情。
没想到她连无视圣谕,擅自外出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
真是……胆大包天。
“陛下若是不说话,那臣妾就走了,”李瀛也懒得哄赵稷。
要她伏低做小,改天吧,今天没心情。
“爱妃真是越来越放肆了,”赵稷眯起眼,眼中闪过一丝危险。偏偏她生得好看,让人只想捧着她,哄着她,不会真的对她生气。
“此次是委屈你了,你想要什么?”
李瀛都:“臣妾不要什么,臣妾只要海晏河清,百姓过得好。”
赵稷施行仁政,盛世升平,她出宫后才能过上安稳的好日子。
赵稷嗤的一笑,“想不到爱妃一介女子,还会关心朝政,心怀百姓。”
至于朝政,他还记得前不久文武大臣联合上书,请他立谢花明为后。
放眼朝野,只有谢国公谢雪明着文臣所穿的襕衫,同时佩武官所用的分砺七事,兼任文武,统领两派。
这两派私底下不和,却对谢雪明敬重得很,只怕,威望比他这个天子还大。
不急,至少在除掉旧太子之前,他还不急着剿灭谢雪明手中的北府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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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要借用北府军?”
谢雪明俊秀妖异的脸上挂着客气的笑意,笑意不达眼底。
“北府军在镐京一战中打了头阵,死伤无数,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如今陛下践祚,开创太平盛世,留着他们不放为免太丧尽天良,我已经遣散他们回乡。”
谢雪明说得无比可怜,听到丧尽天良那四个字时,兵部尚书险些以为他在内涵自己。
“果真遣散了?”
共事多年,他自认对自己这位同僚多少有些了解,初见是人畜无害,风流蕴藉的玉面郎君。相处久了才知道什么玉面郎君,就是一只阴险狡诈的老狐狸!
一抹紫光被随意掷出,利落地在半空中流过,有什么小巧玲珑的东西被抛到他怀里,看清是何物,兵部尚书眼睛一亮,手忙脚乱地捧着。
“不是,你就这么把符印给我了?”
来得这么轻巧的吗?一点也不符合他的想象,要知道,他做了好一番心理准备才登上谢国公府,都已经做好了要被这有仙人之姿的狐狸戏弄一番,然后灰溜溜地空手而归的准备。
“我身为臣子,自当好好效忠陛下,手里握着兵权做什么。”谢雪明毫不在意,“没用的东西,你要就拿去。”
兵部尚书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总觉得这些话有些耳熟……他猛地一拍大腿,这不就是他来时准备好的说辞嘛!
好你个谢国公,竟然提前把他的话说了出来。
“这符印……”兵部尚书对着阳光里里外外地看了数遍,都说谢氏符印设计得巧妙,有独到之处,谢氏政敌韦氏绞尽脑汁,千方百计仿制出来的,谢家人一眼便能认出来。
他在阳光下看,果然看出了一些端倪,这竟是真的。
难不成谢氏研究出了新的符印?所以旧的没用了,谢雪明要通过他的手呈上御前,用来打消陛下的疑心。
兵部尚书陷入沉思。
一路从陈郡杀到镐京,先帝时不乏能干的武官和文臣,任他们再有城府心机,都被谢雪明四两拨千斤,要么死于先帝疑心之下,要么投靠武王。
他是后者。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君心是多么难测,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谢雪明,你也有今日。
兵部尚书有些幸灾乐祸,也不多留,收起符印便打道回府。
等兵部尚书走后,天青从青瓦檐下飞身而落,系在檐角下的竹铃纹丝不动。
天青前来,乃是为了汇报宫中情况,提到李瀛开棺,为了一个名为豆蔻的小小宫女闹得翻天覆地时,眼中满是新奇。
“主君,原来谢娘子要我们悄悄送出宫的那位娘子,就是李瀛要找的豆蔻。”
李瀛外表像只狐狸,姝艳,动人,令天下人为之侧目。
内心却软,软得天真,软到会同情一个毫不相干,甚至与她有过的人。
单凭这点,她根本就斗不过自家主君。
天青在心里默默地为李瀛点了一根蜡。
谢雪明默默听完,随后指出问题:“李瀛,真的没有半点怀疑么?”
琉璃灯里乍然一现的磷火,点灯的宫女恰好被磷火所害。
桩桩件件,太过巧合,明眼人都会察觉不妥,她不仅从善如流地相信了,还要好好保护那位宫女。
她,真的半点怀疑也没有?
李瀛不仅怀疑,而且已经看透。
青俪实在不像宫女,并非是做的不好,而是做的太好了,一点瑕疵也没有。
照理来说,像她这样的宫人,本该会有更好的前程,入六尚应试,做个女官也使得。
为何只是承露阁中一个不起眼的点灯婢女?
这样的人,放在她身边做细作,实在是大材小用。
李瀛如此想道。
然而,下一刻,宫人急匆匆地跑进殿内,大喊:“娘娘!青俪,青俪被储秀宫扣下了!”
储秀宫,被谁扣下了?
李瀛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怎么记得,她的嫡姐,李缨是新帝践祚以来第一批参选的秀女之一,算算日子,也该到储秀宫了。
她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去救青俪,虽说青俪很有可能是有心之人安插在她身旁的探子。
但是,那日她望见一闪而逝的磷火时,眼里的恐惧和仇恨不像是假的。
还有这相处的几日,青俪样样妥帖,事事周全,将承露阁打理得井井有条。 简直是全能管事。
没了青俪,她上哪去找一个这么贴心的大宫女。万一这剩下的一月多,承露阁出了什么岔子,导致她没法按照计划顺利离宫……
李瀛深吸一口气,不再迟疑,坐上肩舆,冒着大雪往储秀宫赶去。
此时的储秀宫很是热闹,贵女出身的秀女三两成对,低声议论着什么。
青俪被压在冰冷的雪褥上,低着头,头发散乱。
口中只说:“我没偷韦小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