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酥山冰凉软糯,入口即化,甜滋滋的,在冬日吃别有一番风味。
李瀛一面吃,一面看热闹。
不过半刻,大殿内酒倾几翻,地衣上滚落着不知谁人的酒樽,那位绕柱而行的年迈文官终于停了下来。
他面露决绝之色,高呼一声“妖妃祸国!”,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衣袂鼓风,一头往楹柱撞去。
席中有人疾呼:“陈阁老,不可!”
李瀛动作一顿,手中的银羹停在半空,无声地跌落在绒绒地衣上,雪白的甜酥跟着溅了出来,有几滴飞在狐裘的绒毛上。
她朝陈阁老袍下足有两寸长的襕带看了一眼,悬起的心顿时落定。
这老翁要她死,却不舍得拿自个的性命去死谏。
金吾卫大惊失色,飞身上前,七手八脚地拉住陈阁老身上长长的襕带,顺势拖住他头上的硬脚幞头,脚上的乌皮靴,硬生生把他拽了回来。
陈阁老捂着额头,殷红的血从他枯瘦如柴的指间流出,沿着下颌滴在稀疏的白髯上,将白须染成斑驳红色。
他喃喃一句:“切不可让前朝妖妃窃国……”声音不大,足以响彻寂静的大殿,还未说完,便昏了过去。
李瀛察觉到先前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带着痛恨,宛如针芒,尖锐无俦,几乎毫不遮掩,明晃晃地扎在她身上。
新帝似乎察觉到其中的端倪,不动声色坐在龙椅上,冷眼看着,并没有发话让金吾卫将陈阁老扶下去。
一时局面僵持,氛围宛如倾倒在地的残酒般冷凝,丝竹管弦俱歇,亦无人敢言,静得能听见殿外呼号的朔风。
李瀛骤然抬袖掩面,低声啜泣,新帝看向她,“爱妃,可是有人惹你不悦?”
虽然他没有指明,但殿内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顿时收敛了为陈阁老打抱不平的心思。
同时又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陈阁老触柱死谏,饶是这般豁出性命,新帝却还是无动于衷,一心袒护妖妃。
保不齐以后会为了妖妃做出什么事来,若是这位貌美的妖妃出自他们家族……那又得别当另论了。
他们想到此处,陡然想起妖妃的母族,陇西李家亦在今夜筵上。
李家人此时正脸色复杂地望着李瀛,似乎完全想不到她竟然会出现在此处。
李瀛从善如流地无视所有人的目光,哀哀切切地回话:“陛下……妾身实在不忍见血,求您召太医令为陈阁老包扎伤口。”
忠臣死谏求陛下处理妖妃,这妖妃非但不怕,反倒哭哭啼啼地求新帝命人帮他包扎。
众人颇感意外。
新帝似乎看穿了李瀛的心思,轻笑一声,允了。
匆匆赶来的太医令半跪在地上,准备为昏迷的陈阁老包扎额头,正要将陈阁老放在额头上的手移开。
太医令还未碰到那只手,陈阁老忽地睁开了眼,低下头,恰好避开太医令的手,哎呦哎呦地叫唤,一把红白不一的长髯耷拉下来,看上去痛极了。
“阁老大人倒了!”李瀛惊呼出声,催促太医令:“大人便是这般办事的?”
太医令似乎明白了什么,夹在其中甚感为难,颤颤巍巍地抬眸,冷不丁瞧见新帝冷冷地看他,吓得猛地低下头去。
他下定决心,一把扶起陈阁老的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开他的手,用素白裹帘擦净了血,露出稍微有点发青却并无伤口的额头。
那血是假的!
满堂哗然。
李瀛像是看不见其他人精彩纷呈的脸色,喜极,“太医令大人果真妙手回春。”
没人想到陈阁老竟敢殿前欺君,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吱声,唯恐惹得陛下不悦。
新帝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怒意,语气平淡,不怒自威,“好你个陈汶,竟敢殿前欺君。”
陈阁老脸色灰败,原本好好的一出比干死谏,结果被戳穿,成了殿前欺君。
他跟随新帝已久,知道新帝心胸尚可,却最见不得欺瞒。何况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欺君,若不重罚,以效敬尤,天子颜面何在?
陈阁老苦笑一声,黯然不语。
新帝正要发话处置陈阁老,在场文官中不乏陈阁老的同僚门生,心一横,顾不得触怒天子,欲出面阻拦。
危坐在百官首席的谢雪明亦放下双箸,似乎随时准备起身。
“陛下,”李瀛静静瞧着各人的脸色,宛如看了一场热闹纷呈的大戏,赶在新帝发话之前出了声,“陈阁老谏言谏的是臣妾,让臣妾失了颜面,不如让臣妾来罚他。”
她寥寥几句话,将陈阁老殿前欺君转圜成冒犯宫妃,罪名瞬间轻了许多。
殿中人都有些忐忑,不知这妖妃到底想要如何。
新帝也有些好奇她如何破局,漫不经心道:“爱妃说来听听。”
“陈大人贵为兰台阁老,想必文采过人。”李瀛道:“臣妾在闺阁时,曾读过昔日秦藩王赞隐祖妃刘氏贤德的诗,可怜臣妾如此美貌,却无人为臣妾作赋。”
说着,她抬起袖子,轻轻拭泪。
在场之人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又不得不承认她确实生得艳质无双,只怕世间再难觅到第二位。
新帝来了兴致,罚陈阁老作诗,既能折一折文人傲骨,又不至于寒了其余忠臣的心,“便依爱妃所言。”
陈阁老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青,给一个空有相貌无益社稷的女子,简直就是把他陈汶一世清誉踩在脚下,来回碾了碾。
简直……无耻!
这让他以后如何立足于禁林?!岂不是要被那群老古板笑掉大牙。
这瘦小老翁气得吹胡子瞪眼,当真有趣。
李瀛压下唇角欲扬的弧度,没有再出言刺激他。
陈阁老再怎么傲骨铮铮,也知道此时万万不能拂了新帝的面子,看了一眼笑眼弯弯的妖妃,忍气吞声地屈身作揖:“微臣定不辱使命。”
李瀛笑道:“有劳大人。”随即拂裙坐下。
新帝乜向李瀛,立在螭头下的德茂眼观鼻耳观心,低声吩咐内侍添了一把锦杌,就放在龙椅下首。
“娘娘,请您上座。”宫女附在李瀛耳边,声音不大不小。
李瀛一愣,要她坐在新帝身边,这是怕她死的不够快,恨她的人还不够多。
方才兰台阁老殿前死谏,无论真死假死,都不耽误妖妃这项污名严严实实地扣在她头上,她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一旦失去新帝的宠爱,就离死不远了。
旁人再怎么恨她都不要紧,保持新帝的兴趣才是最要紧的。
李瀛想清楚后,不再犹豫,起身一步步走到新帝身边,顶着无数道目光,在离龙椅最近的杌子上落座。
她安静地坐在四足锦杌上,狐裘下的腰身如修竹,挺拔秀丽,没有倚背后的隐嚢,无声地与面前满殿朝臣对峙。而她身后,有且只有他一人,只能依靠他,性命掌握在他一念之间。
新帝望向李瀛的目光蕴含隐隐的兴味。
李瀛感受到身后的视线,凉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没敢吱声。
看来这位陛下很喜欢看她命如悬丝,被众人唾弃,视他如救命稻草的模样。
他喜欢,以后那就多多演给他看,趁机多捞些金银,来日的盘缠便有着落了。
陈阁老被扶了下去,殿内凤管鸾声复起,笙歌鼎沸。
一直沉默的谢雪明陡然道:“娘娘身上这件狐裘,似乎有些眼熟。”
李瀛不明所以,“是陛下在云台山狩猎所得。”
谢雪明眼中划过一丝了然,没再问下去。
倒是新帝莫名有些心虚,谢雪明年长他三岁,在他还是生死都无人在意的小小藩王时,谢雪明已经成为陇西谢氏的继承人,簪缨世胄之首,冠绝时辈,执掌着庞大门阀,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翻云覆雨。
那时他见了谢雪明,总要低声下气地问好,借着和谢花明一同出游发生的趣事来换谢雪明略微展颜。
如今时移世易,他不必再看谢氏兄妹的脸色了。
“一件狐裘而已,无甚紧要。”新帝对李瀛道:“爱妃若是热了,不妨脱下来,就是扔了,烧了,朕也有更好赏你。”
李瀛想到内里的白纻裙,正想说不热,听出新帝话里话外对这件狐裘的贬低,迟疑片刻,还是脱了下来。
她身上的白纻裙又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柔软皎洁,欺霜赛雪。
“爱妃,”新帝语气微沉地道:“你今日为何穿白纻裙?”
此局拙劣,不难看出李瀛被人算计了。但那又如何,无论她有心还是被人算计,穿着白纻裙出席,犯了他的忌讳,就是不该。
他要让谢雪明看看,惹他不悦的人,是什么下场。
“回陛下,臣妾错了,”李瀛吓得盈盈拜倒,手中的银箸跌落在几上,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回话:“臣妾不该妄自揣测圣意。陛下贵为天下之主,爱民恤物,臣妾斗胆,穿着民间的白纻裙,厉行节俭,以迎圣意。”
死的都能给她说成活的,旁人被妖妃巧言善辩的本事惊到了。
新帝展颜,“爱妃请起,你一介女子,竟有恤民之心,很好。”
李瀛惶恐起身,眸底残存恐惧,一副惊惶未定的模样。
伴君如伴虎,宠妃不好做呀。
她还得快些想法子离宫才好。
新帝又提了几句新朝甫立,应当减轻徭役赋税,让百姓好好休养生息,左右不过是督促百官节俭。
百官连连称是,称他是万古明君。
没过一会儿,一个小内侍急匆匆地进殿,德茂得知消息,转头对新帝低语:“陛下,谢娘娘带着小公主来了。”
“不是使性子不来了么?”新帝无奈又宠溺,“琼儿体弱,受不得冻,快唤她们进来。”
李瀛离得近,听得清楚,不以为意,照旧用膳。
过不多时,谢花明梳高髻,穿百鸟裙,怀里抱着约莫二三岁的女童,缓缓走进大殿。
一袭百鸟裙不知用了多少种飞鸟的翎羽,飞红流翠,明艳不可方物。
李瀛忽觉不妙,新帝才说了要带头节俭,修生养息,谢花明就穿得如此奢靡。
果不其然,有直臣直言不讳:“谢娘子穿得如此奢华,竟是还不如李妃了。”
谢花明面露不悦,强忍着没有发作,宛如一只气昂昂走进来却被泼了冷水的金凰,带着小公主赵琼默不作声地坐下。
此时,陡然有一个眼生的宫女上前奉酒,托盘移开,金樽底下压了一张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