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很快回来,然而前线事务繁忙,连决再次回来时已是深夜。他见屋内灯已熄灭,在门外犹豫了片刻后,蹑手蹑脚地进门。然而一回头,却撞上了还坐在桌前的郁真。
连决虽然还未来得及做什么,但总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他状若无事地点开灯,坐到对面道:“你怎么没有休息?”
而对方似乎同样有些惊讶,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道:“忘了。”
“...那剑穗”,连决注意到他手中的金红线团,“是妘合给你的吗?”
“你见过她吗”,郁真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剑穗收起,又补充道:“抱歉,我还是记不太清。”
“...别道歉”,连决心中泛酸,”当时我还年幼,你们...二人偶然来到岛上...我便是那时第一次见到你,还有妘合。”
其实当时一起前往他家中做客的还有殷亡咎,但或许是后续战争的影响,连决对他并没有什么印象。他只清楚地记得,自己不听母亲的话,偷偷溜进客人所住的厢房。刚要推开门,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的双手磕得刺痛,只知道放声大哭,连自己被抱起也没有察觉。等到缓过劲儿来,就看到一张好看的脸在对自己温和地笑。
他被抱在怀里,呆呆地问这位“哥哥”叫什么名字。后来母亲寻来,本是要请他们去厅中相谈,结果却看到自己最调皮的小儿子眼泪汪汪地蜷在人家怀里。
可即便母亲生气,她还是不能硬将自己扯出。他就赖在这位新鲜出炉的“妘哥哥”的怀里,被一路抱到厅中。大人在说话时,他便扒着妘周的膝上,仰着脸看他。
他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人。在他的记忆中,男子成年后便会离开岛上。母亲和长姐是家中的顶梁柱,总会在自己犯错时敲打他。可妘周不一样,他会哄自己,还会摸自己的头。
当时他在想,要是岛外人都是这般模样,那他怕是要违背与二姐的约定,不能跟她在岛上玩一辈子的躲猫猫了。
然而后来战乱在瞬间爆发...
“是吗...她那时是什么样子?”
连决的思绪被打断,他对妘合的记忆并不多,只记得妘周每次抱起自己的时候,那位与他容貌相似的女孩会在身后默默地注视自己。
那双漠然的眉眼中似乎含着复杂的情感,有时甚至有些敌意,让当时幼小的连决十分犯怵。但这话郁真肯定是不爱听的...
“当时的妘合...聪慧活泼”,连决见他展颜一笑,便知自己说得不错,继而补充道:“没人见了会不喜欢。”
“这倒是真的”,郁真回忆起妘合幼时满村乱跑的情景,面色柔和了不少,又追问道:“还有呢?”
“...还有”,连决默默合握双手,沉思道:“她沉着冷静,气宇轩昂,面对困难从不投降。”
“没错,阿合自小就是这样,还有别的吗”,郁真像是听上了瘾,又追问下去。
“她果敢坚毅,顶天立地,遇到挫折从不言弃!”
郁真不断追问,连决便引经据典地夸赞。二人就此你来我回,过去整整半个时辰才算打住。连决说得口干舌燥,连喝两杯茶水才止住渴意。
郁真这才意识到自己问得有些过火,脸颊不禁微微泛红。他拿起一旁的茶壶,给连决补满茶水,“多喝点。”
“...好”,连决受宠若惊地端起茶杯,一口便将杯内热茶饮尽。
“...不烫吗”,郁真再次给他斟满茶,却见对方又是一口饮尽,似乎是渴得厉害。他见状也不再一个劲儿地添茶,径直将茶壶放到他面前,“你直接喝这个吧。”
“...”
连决沉默着将茶壶推到一边,他见郁真此时心情不错,便试探着开口道:“那我今晚能留下来吗?”
“...你还要坐一整晚吗?”
“躺着...最好,坐着也行”,连决见他微微蹙眉,也不敢要求过分,“站着其实也不累。”
然而郁真却没有想太多,他只是单纯不想跟连决一张床,“窗边还有张卧榻,你可以睡那里。”
可那张卧榻离床也太远了...连决立刻否定了这个看似舒适的提议,朝已经躺在床上的郁真道:“我坐着就好。”
“随便你吧”,郁真近日尤为疲乏,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接下来几日,二人一直保持这种状态。白日常有人员前来拜访,郁真皆是闭门不见。直到有一日来访者直接闯入门中,质问他为何龟缩不出,他才不得已随他们一同前去厅中。
连决似是没有料到他会前来,即刻便发了怒。可如今战事为先,众人的心态早已不同。更有人暗指他私藏“剑仙转世”,实则是消极怠战。
郁真清楚他们此番作为,不过是为了让他再一次杀死殷亡咎,甚至是妘合,这也是他几日不见外人的原因。他见众人互相指责不休,心中既有厌烦,亦有愧疚。
然而其中一人见他沉默,便将掉转矛头,朝他高喊道:“剑仙大人!你为何一言不发!难道不说话不作为便是你——”
话音未落,连决便闪身站到他面前,将他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你有何事,不如问我?”
那人自然不敢直接质问宣明,而郁真不过占了剑仙转世的名头,却没有剑仙本人的权力地位,正适合作为攻击的对象。
郁真同样明白这一点,但他仍旧站了起来,直言道:“我会去见妘合。”
无论前世还是今世,无论什么理由,战争总是错的。
那人似是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地答应,沉默片刻却咽不下这口气,又高声道:“那殷亡咎呢?!你不是将他杀死了吗?为何他还会复生!”
“殷亡咎自有我来处理”,连决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此时也不再压制怒气。一瞬间,众人只觉汗毛倒竖,丹田中灵力乱窜,几乎不受他们控制。
郁真欲要上前劝和,却被陈万里拦下。愈是乱世,愈要用重拳铁腕。
“我看你们真当我死了”,连决环视众人惊恐的面容,如今外部战事稍缓,他们这群人便急着出来挑事。尤其是神霄剑宗的那一派人,大有趁乱重改格局之意。
“我昨日让二域各宗上报上月伤亡情况”,他看向刚才冒头的那人,“你们神霄剑宗域下的三百三十座城镇中,有二百六十二座城镇的死亡率和人口总数对不上。”
“你告诉我,这些减少的死亡人数去哪里了?”
“应当是...下面统计”,那人没想到连决处理公务如此迅速,昨晚截至上报的数据,他今日便能拿到朝会上来说。
他瞬间慌了神,下意识便要推卸责任。可连决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难答,根本不给他瞎编的机会。
“还有你们前日上报的战事支出预算,为何比同级别的北越剑宗高出八成不止?”
“再有上周的清剿进度...”
“我...我们”,那人被问得面红耳赤,硬撑着神霄剑宗的面子答道:“我回去定会找负责人理清。”
可他这副水平既糊弄不了连决,也瞒不过在场各门各派。
“神霄剑宗的代表,对战事情况一问三不知。骂起第一仙门来,倒是一套接着一套。”
“捞了那么多油水,也不见多出点人力物力。”
一旁的陈万里更是听得津津有味,自从他辞掉神霄剑宗的职务,心理状态便好上不少。
想当初他也是替神霄剑宗背了不少锅,如今倒是别有一番隔岸观火的惬意,甚至要拉着郁真加入其中,“来吧大人,您不是也跟他们有仇?”
“...有仇是有仇”,可郁真不愿再掺和众人骂战。他见连决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脱身,便先行离开大厅。
待到连决回到寝房时,他已将行装收拾好。
“妘合如今踪迹不明,你即便要去寻她,也不必这么着急。”
可郁真却只是沉默片刻,又朝他微笑道:“战事不等人,而且...我知道她在哪儿。”
“那我跟你一起去”,连决来不及问他如何知晓妘合的所在,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让郁真独自前往。他见对方皱起眉头,心中又是闷得发慌,“别拒绝我。”
然而郁真并没有拒绝他,当然也没有答应他。他只是陈述事实,“你现在不能离开联盟吧。”
“...”
连决下意识便想回答自己可以分身,可郁真尤为忌讳此事,他思索之后还是不敢开口。只在片刻后,他才轻声问道:“你要去哪里找她?”
郁真其实也不能完全确定,但他仍记得梦中妘合对他说的那句话,“或许是梧桐树下吧。”
“万厝城?”
连决的记忆被瞬间拉回到二人一同前往葬幽宫的时候,那间阴晦的宫殿一片死气,然而在内室中却藏着一棵华盖般的梧桐,“此地太过危险。”
且不说他们派出的先遣弟子至今都未能接近大荒洲,便是妘合真的在此处,也难保他不会遇上殷亡咎,乃至他们背后的始作俑者。
连决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只能再次拦在他的面前,“再给我一些时间,待我派人查明大荒洲的情况...”
“好吧”,郁真自知无法取得他的赞同,干脆打断了他的劝告。他见连决面露惊讶,便动手开始拆解整理好的行装,“不去了。”
“...”
连决看不出他的表情是真是假,只得一边默默接手整理,一边观察着他的神情。可直到他彻底整理完衣物,二人又一起吃完晚饭,郁真仍是面色如常。
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出门办公。然而等到他再次回来时,寝房里却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一只呼呼大睡的白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