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传来一声闷闷重响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叶青领着几个宫人连忙冲上去,却发现只是陛下睡迷了,一个翻身掉下了软榻。他们绕进屏风时,陛下刚爬起来,正在给自己揉肩膀。
景年忍着痛,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让人打开几扇窗才觉得呼吸舒畅了一些。
叶青又是心疼又是责怪他不小心,其余几个宫人也手忙脚乱地来搀扶他,都被他挥挥手打发走了。
“等等,”他叫住叶青,“你去问一下许昀徽几时能来。”
叶青一愣:“这还不到晌午,许相恐怕正在忙……”
景年叹了口气,稍不注意,肩膀牵扯得更疼了。他坐在地面,靠着背后的榻脚,在短暂的沉默中想了又想。
最后还是说:“去问。”
叶青不再劝,立刻躬身答应了。
人都走没了,景年才站起身。
那股疼劲已经缓和了许多,只是肩膀还有些发麻。他回头瞥了一眼软榻,心想总有一天要把这又窄又难睡的东西拆了,换成一张宽大的暖床。
可毕竟是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也没法怪罪别的东西。
一个时辰之前,她登上二楼之后本打算看看书,可依然改不了越看越困的毛病,索性躺到软榻上小憩。
然而青天白日的,他又做了个梦。
并且如同诅咒一般,又是噩梦。
这次依然是那棵树,树上空空荡荡,叶子都发黄,被风吹得往下扑簌掉落。
景年还没有被吊起来,因为他正被人从后面拿绳索套住脖子。
绳结在他脖颈上越缠越紧,窒息感无比真实。后背紧贴着一具身体,隔着层层衣物感受不出身形,但后颈的皮肤能接触到那人的指尖,微凉且细腻,不小心勾住了他的衣领。
他四肢都失去了挣扎的能力,身体渐渐往下滑的同时后仰。
视野倒着,他也因此看见了一张倒着的脸——他死也不会认错,正是许昀徽。
景年当即被吓醒,朝前面一躲,正好滚下了床。
他此刻心有余悸,摸了摸后颈。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微凉触感,不仅和梦中一样,还让他想起了那日许昀徽勾住自己后领时的无意接触。
后背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又是许昀徽……
为何许昀徽在他噩梦中扎了根一般?明明这两日还勉强和谐,他连骂人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景年揉着太阳穴,却忽然听见一声轻轻的猫叫。
抬眼一看,屏风后的地面闪过一个小小的影子,紧接着便有个毛茸茸的脑袋从后面探出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圆圆的,黑色瞳仁如细线一般竖起来。
景年意外道:“爱卿?”
“喵——”
奶牛猫小心翼翼走出来,打量他片刻后走上前来,在他脚边绕来绕去,又蹭了蹭他的衣角。
他不敢伸手摸,只能眼花缭乱地目测小猫伤口。纱布包扎着,瞧不见底下情况,应该是好多了。
“恢复得真快。”景年声音不自觉地温柔许多,“有没有吃好喝好?你不会也要喝药吧?苦不苦啊?”
“陛下……”楼梯口传来叶回生胆怯的嗓音,“它也要喝药的,刚刚正喝着。”
景年一顿,走出屏风,看见叶回生忐忑不安地候在那里。这人太安静了,上楼也没响声,吓他一跳。
他问:“它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抱过来的?”
“方才奴婢正在喂它喝药,它嫌苦,挣脱跑掉了。许是惦……惦念着陛下,便循着气味跑到了此处。”
叶回生说着还不忘恭维他,只是自己也感觉有些别扭,说得磕磕绊绊。
景年思绪被打岔,也没方才那么害怕了。
两人静静瞧着那只瘦弱的猫越玩越开心,没人搭理也蹦蹦跳跳的,很是兴奋。只不过兴奋得过了头,开始在附近跑酷。
他开口留猫:“让它在这里玩一会儿吧,这里死气沉沉的,有个小动物添些生气。”
“是。”叶回生静默片刻后,忽然开口,“陛下方才是又做噩梦了吗?”
景年一愣:“我什么时候说过做噩梦了?”
叶回生解释道:“奴婢瞧见师父急匆匆去请人,斗胆猜测的,望陛下恕罪。”
他不甚在意:“那你猜得挺准。”
景年没想瞒着叶青的徒弟,毕竟是自己人。
叶回生又道:“奴婢尚未被师父捡到时,认识村中一个替人看病的长辈。他也曾看过像陛下这样的,频繁做噩梦且喝药也无甚效果,想来是……是……”
景年有些走神,随口问:“是什么?”
奶牛猫疯跑了一阵,突然定在原地不动了,一惊一乍的。景年看笑了,蹲下去伸出手指逗猫。
叶回生顿了顿才答道:“奴婢不敢说。”
景年小心翼翼戳了戳猫背,一边玩笑道:“不敢说还要说,快点。”
叶回生不经逗,被这句话吓得更加忐忑,一时不敢开口。
景年回了神,笑道:“你不会是想说撞邪吧?你师父已经提过了,但这几日我除了被噩梦所扰,也没遇见什么邪祟。”
“也不一定是邪祟所致,”叶回生终于开口,“想来是癔症……”
景年一愣,小猫趁机转身给了他一巴掌,没伸爪子却还是用了劲,手背都被拍红了。
他没计较,转头看向叶回生:“你从前就见过癔症?”
叶回生低头:“是,村里闹了邪祟,有人受了惊吓之后便时而清醒时而发病,发病时总会将噩梦里的场景当作真实,久而久之便疯了。”
景年片刻后才问:“你是说,云华殿闹了邪祟,我才会噩梦缠身吗?”
“奴婢冒着大不敬的罪名也不得不说,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好。”叶回生仿佛谏臣一般,“章太医的医术极为精湛,连他也无法缓解陛下噩梦之症,想来此事症结在于别处。”
景年盯着叶回生看了会儿。
他也知道,这几日自己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药一顿没少喝,但还是被噩梦弄得浑浑噩噩,只有许昀徽陪着的时候才能睡好。
可他内心不愿意相信鬼神之说。或许是那日留下了心里阴影,所以才影响了精神。
景年开口,却也只是道:“你说得在理,那你村中的那位长辈又是如何替人治病的呢?”
“奴婢也没亲眼见过,只听说对于身体抱恙之人,都是画了符,烧成灰之后融进水中喝下就能见效。”叶回生道,“若是得了癔症,便要找出祸首,将病人贴身之物与那祸首名讳一同烧了。”
他皱了皱眉:“何为祸首?”
“便是扰了陛下神思,让陛下受到惊吓之人。”
“那就是制造闹鬼一事的人了,”景年道,“所以此事谁是祸首?”
叶回生却不说话了。
沉默蔓延,景年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他不想肯定。
小猫又邦邦揍了他两拳,他倒吸一口凉气,收回红了一大片的手。
“你打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呢。”
“呜哇——”
奶牛猫叫声也奇特,他在心中胡乱翻译了一下,大概是骂他“想也有错”。
叶回生依然卑微地低头站着,景年看得有些不忍。
想了想,道:“我其实不想再提及闹鬼一事的。上次半夜浩浩荡荡赶去云华殿,翻了个底朝天,本就兴师动众了,很没必要。若接下来再费劲去追查,传出去也不好听。
“宫中本就没多少人了,闹起来伤和气,总之做做噩梦而已,不妨事。”
他慢慢地解释了一通,说完之后笑了笑:“你说是吧?”
叶回生理解了他息事宁人的意思,连忙应道:“陛下说的是。”
“既然找不到祸首,那你说的那个方法先搁置吧。”景年道,“再观察几日,说不定是章太医开的药方子起效慢呢?”
“是,”叶回生顿了顿,“但还请陛下千万保重身体。”
景年有些动容。
叶青是原身还小时就跟在身边的,又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感情自然深厚,平日里对他多有担心也是情理之中。
可叶回生成为叶青徒弟不过一两年,但这一两年内做事稳妥又细心,对他也颇为周到。不仅如此,心性也纯善,就连这只猫也是被叶回生悉心照料的,才几日便生龙活虎了。
他瞥见叶回生袖口都脱了线,心想叶青这个师父当得未免太失职,回头得好好说一顿才行。
耳边又传来猫叫声。
景年看过去,爱卿仿佛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转而朝着叶回生跑。
叶回生有些惶恐地蹲下,双手轻轻推拒:“快去陛下身边……”
景年道:“你留在这儿陪它玩会儿吧,不妨事,等它玩累了再带下去休息。还得辛苦你照料,其余事情便放一放吧,你自己别累着。”
他说着话又走了神,叶回生说了什么他也没听进去。
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梦里的感觉还残留着,就连呼吸也不太顺畅。
就连和许昀徽一起谋划那几年,好几次差点被人害死,又见过不少次别人的尸体,他都没有做过任何噩梦。
偏偏这次,仿佛真像得了癔症一般。
推算一下日子,正好是许昀徽撤换了含德殿所有宫人之后,才开始的。
加上被闹鬼的事情吓到,所以脑子才不听话地编排出这些和许昀徽相关的梦境吧……绝不是他潜意识在提醒自己许昀徽想杀了自己。
绝不是。
*
叶青派人去请了三次,许相都不在政事堂中。
底下的人说是许相有事要办,却也都不知晓去了何处。
叶青也不能随便出宫,只能硬着头皮回到清思阁。
他满心愁绪,不是为了如何回话而发愁,而是天色渐渐晚了,若陛下夜里入睡时许相不在,又该做噩梦了。
为了不打扰陛下清净,楼内的人很少。
叶青轻手轻脚踏上楼梯,却发现前面站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仿佛正在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