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央倒是并不在意,只觉得这是举手之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京城现在确实有危险,但朝廷并非没有清廉正直的能人,赵统领,李大人,还有吴尚书,他们自会想办法。”
霍缨点点头,眉眼间的忧色还没有完全消散:“我们山高路远,也是鞭长莫及,北疆也的确需要我,眼下我能做的,只是希望赵统领能保全这些能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蔺央的毒刚刚解,脸色还有点苍白,笑起来略显苍白,可他却十分笃定:“如果我是那些藏在京城的北燕杀手,既然要一劳永逸,为什么不干脆把慕容武和慕容逸父子俩宰了?一个个下手,总有暴露的时候。”
哪怕他们曾是三皇子的人,曾经被慕容逸下过什么命令,但背后真正的主子肯定是赵淩夜,蔺央心想,我要是赵淩夜,肯定直捣黄龙。
“没那么容易,祭祀大典刺杀案之后,太子就比以前惜命多了,慕容武藏在后宫,没人找得到。”霍缨摇摇头,回头看了一眼安置所,刚才他们两人的言论也不知道被人家听去了没有,“想近身不容易,一步步从底下的人开始动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蔺央:“如果我没记错,他们杀的那几位,都是劣迹斑斑的朝廷蛀虫,除了横征暴敛,也没什么值得歌颂的地方,更是没什么长处,死了也就死了,不可惜,若我是北燕人……”
“……”霍缨忽然有点哭笑不得,“你倒是会设身处地,你若是北燕人,又当如何?”
她这话一出,蔺央才想起来自己的确“算是”半个北燕人,即使他基本上都不记得了,顿了顿:“若我是北燕人,便调查好了谁是朝廷的肱股之臣,谁是能臣忠臣,专从好人开始杀,把这些能人杀光了,朝廷无人可用,无人可依,崩塌便在一朝一夕了。”
“说得有理。”
“北燕人难道是想替我们肃清朝纲?”
霍缨当然不会觉得赵淩夜有这么好心,无可奈何道:“李云鹤正在查,我要做的只是看好赵淩夜的动向,不过我想,倘若从奸臣开始杀,自然可以引起其他人的惊慌,到时候人人自危,自会有人朝太子进言,起兵伐燕。”
但是现在,打仗只是搜刮民脂民膏,绝非什么定国安邦的好主意。
蔺央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腿上敲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安置所里的人,香料和药香味混在一起,又苦又涩,闻久了未免会让人觉得有点麻木。
“我看眼下这个情况,哪怕太子沉得住气,等到消息传回北燕,赵淩夜也会主动出手。”
接着,他看向霍缨:“阿缨,事不宜迟,今天我们就赶回北疆驻地,开始备战。”
霍缨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曾经研究过北燕人的战术,他们打仗就喜欢趁虚而入和半夜偷袭,什么时候下手毫无规律,只要他们算好了这些人回不去,定然会设法出手。”
到时候就是彻底的趁虚而入,倘若一击得成,最次是把整个北疆收入囊中,连带着还有油水丰富的互市商路,只要成了,北燕雄霸一方何曾是什么问题。
所以但凡当时苏荷等人成功了,以蔺央威胁霍缨得手,那么连霍缨这最后一道驻守北燕的屏障都不战而胜,那么……还有什么是能阻止赵淩夜的?
他蛰伏了整整六年,终于等到了这么一天。
北燕国都,清冽的夜色中群星密布,今夜是个夜观天象的好日子,玄衣长袍的人站在宫墙之中,笑了起来。
无论成与不成,现在的局势都是对大梁不利的,成败……只在瞬息之间罢了。
十万北燕铁骑已经整饬完毕,趁着浓烈的夜色,火光即将熊熊燃烧。
赵淩夜转过身,似是喃喃自语道:“蔺铭懿的儿子竟然还活着……慕容琬,你果真是好本事,只不过,还是要怪他没有生在好时候,怪他站在了霍缨那一边……”
他和霍缨是生死之敌,在六年前的寒江峡口一战,他亲自督战,但霍缨的兵法实在是神鬼莫测,她非但继承了父兄的经验和战术,还有自己独特的谋略打法,这样的敌人是极其可怕的。
要恨,便恨当年杀霍家人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连她一起宰了。
北境荒原之中,无论什么季节,入了夜之后都不暖和,赵淩夜在外面观了一会儿天象,便自己回去了。那傻乎乎的太子傀儡还在里面等着他——也不怪他当年手下无情,谁让这少年这么年轻,徒有一身远大志向,什么都跟他对着干,这样的人能成什么大器?
北疆驻地的凉夜里烧着篝火,仍有人在巡逻,城门紧闭,火光谈不上有多亮,却足够清明,蔺央给自己和霍缨各倒了一杯茶,听见她道:“七年前,我父兄战死北疆,没能见我最后一面。”
蔺央的手腕顿了顿,不知道她怎么开始说起这个,语气仿佛闲聊似的,便没有开口打断,听着她说了下去。
“七年前的时候,其实凤屠军已经是一支不败之师,多年未尝一败,无愧为我大梁的国之利器,我当时不在北疆,原本以为那是一场小仗,等着父亲和兄长凯旋,带我去长安街上看灯会。”
可是一别以后,她的父兄却再也没能回来。
那承诺中的灯会,也就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从此彻底在她的少女时代消失了。
她接了班以后,其实很少再提及这件事,属下也没有人敢提,都把她当成唯一的凤屠军主帅,彼时蔺央还是个病秧子,忙着养病,心境也不大稳定,以至于霍缨第一时间根本没告诉他,瞒了很久,蔺央才知道这件事。
他心中也很感激侯爷和侯夫人一家,也受了几个非亲非故兄长的很多照顾,在霍家的那几年,他从未吃过什么苦,可是如今,那些人的模样在他的记忆中也慢慢淡忘了。
到底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霍缨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了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容,声音像夜色一样和缓:“我最开始的时候,什么都接受不了,日复一日地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天地里,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想质问自己,为什么要一个人活着,凭什么孤身一人要撑起整个凤屠军。”
蔺央抬起眼,手腕轻轻地一抖,心口不自觉地疼了一下。
“那时候,很多老将都跟着我父亲一起战死了,旧部走的走散的散,我才十九岁,脾气倔得很,谁也劝不动,还是军师告诉我,倘若我还要继续这么沉沦下去,还会有更多的人因我而死,如果不想害死他们,那就站起来,往前走。”
死亡不是结束,霍家人不配就此结束,哪怕是爬,也要一步步爬到那个太平盛世的旗杆下,用尸骨垒起旗帜。
她笑着摇了摇头,茶水已经凉了:“六年前的寒江峡口一战,其实是我们上了北燕人的当,先前的一切布局差点就要毁于一旦,而且后继无人,又等不到支援……情急之下,我忽然想起了军师告诉我的话,不要刚愎自用,想想你的父兄,跟着他们的影子走,还有你自己的执念,于是,我临时变阵,冒险改了战术,最终杀出了重围。”
蔺央怔怔地看着她。
六年前,他才十五岁,刚刚踏上丘山,在学宫中待了没多久,还做不了什么大事,满心都是偏执和杂念,听说北疆开战的时候,恨不得长一对翅膀飞过去,可惜没能成功。
后来听说北疆大捷,他又松了口气,可是毕竟远隔千里,他见不到霍缨,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只是他相信自家阿姐有天大的本事,北燕人就算长了翅膀,也不可能打得赢他。
他那个时候还太年轻稚嫩了,想象不到战场上的风云变幻,霍缨也不怎么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他,没想到她当时也如此挣扎。
是他……想得还不够了。
蔺央急切道:“阿缨,你就是凤屠军的主帅,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我当时若是在你身边,一定……”
一定如何呢?
就算他当时在霍缨身边,恐怕也做不了什么。
恰在这个时候,帅帐之外走进来一个人,夜风吹了进来,有些发冷,蔺央回头一看,走进来的人是军师。
老人家比先前更老了一些,身形有些佝偻,脸上的皱纹更多了,就像个普通的七老八十的老者,但蔺央总觉得他眼睛里藏着一般人没有的智慧和光明。
蔺央不够了解他,但是霍缨一看他这样子,就是他肯定已经在外面听了一会儿了。
军师知道她这些年走过来的心境是什么样的,也算是她的师长,所以霍缨也没觉得心里话被人听去了能怎么样,若无其事地开口道:“您怎么来了?”
军师慢慢走了上来,先是朝蔺央轻轻一躬身:“殿下。”
然后他看着霍缨:“北燕人最近有动静了,侦察兵来信,提醒我们千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