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烨被要求排污整改的文件下发给经营者,后续工作主要是苏惜文负责,她和环保局的同事严格督查。
邵蔻参与了两次重要会议,在会上发表说,建议镇上符合产业政策和环保要求的零散小微企业集中搬入到工业园区。
她知道像金烨这样的公司资金相对短缺,而环保设备不是小数目,价格高昂。
为了帮助申请补贴,她没少往镇政府跑,梁泷身为这次监测彻查的一员,和她一起忙这件事。
下午和上级领导见过面,出来已经到下午六点多,又路过那条街,俩人在路边摊偶遇。
邵蔻开会的时候把手机调成静音,有两通未接来电都来自林韵。最近林韵又开始吹耳边风,说在宁南没前途,让她回来。
邵蔻烦闷地挂断。
等待的时间和梁泷说话,内容都是工作上的事。工作聊完了,也陷入短暂的沉默。
苏惜文打来电话,“邵工——我们刚开完会,快饿死我了。你在外面帮我们带饭回来呗。”
基地地处偏僻,外卖不好送进来。邵蔻问:“你们想吃什么?”
“你和梁老师吃的什么?”
“路边摊,你们要吗?”
苏惜文爽快:“要!”
面前长窄木桌上排放了六七只碗,老太太动作熟练,不一会面前的生馄饨就堆成尖尖的小山。
铁锅不大,馄饨饱满,皮陷晶莹剔透,煮熟体积都扩了一圈。
邵蔻半靠着摊车看锅里冒泡的沸水,头顶木架上悬着的灯泡摇摇晃晃,后面是错落有致的矮房,屋顶造型和刷漆颜色都带着当地特色,小窗楼里飘出蒙蒙亮光,像细软的沙子铺在石板路上。
铁锅里溢出来的丝丝雾气漫到梁泷的手臂,他发现邵蔻看着自己发呆,平平一笑,说:“你手机在响。”
经提醒,她才听到轻音乐来电铃已到曲子末尾,她拿起来看,还是林韵,没办法只好走到一边接起:“妈。”
林韵那堆话换汤不换药,她踢着脚下的碎石子,扭头见梁泷收拾好了,“我这边在忙,先挂了。”
邵蔻把手机揣回口袋,走回摊前想要帮忙,梁泷两只手满满当当,没给她:“小心烫。”
回程的路上虽然交谈少,但并不尴尬。
她现在需要安静,能放松的环境。梁泷在身边,给足了安心。他连导航也没开,轻车熟路回到基地。
进了园区大门,她随之瞥到地面,看见和他并肩前行的影子,晚风流连,月影疏落。
他偏头看了邵蔻一眼,眼底不解。很多次无聊的时候,她都在放空跑神。
苏惜文和乔青远远地跑来,女孩叽叽喳喳地叫道:“要饿晕啦。”
回到二楼,会议桌上铺满开会材料,窗边立着的白板上写的满满登登,红蓝笔圈出要注意的数据和废气排放量。
苏惜文把晚饭放桌上,“人是铁饭是钢,先歇一会儿别忙了。”
同事们扔掉笔和文件,说起哪家小企业,头疼的不行。拖转椅的,掰一次性筷子的,呲溜吃饭的,各种声音撞在一起。
苏惜文在讲她抢演唱会票的事,邵蔻坐到桌边角落,支着下巴听。
视线里梁泷也拉来一只转椅,他窝在椅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找出个蓝色文件夹,参与不进女生的话题,自己坐那看资料。
会议室难得的热闹,大家谈天说地,在外奔波一天,人在疲惫的状态下回到熟悉的环境,困倦就涌上来。
邵蔻把桌子腾出点空地,趴下来,小半张脸埋进臂弯。
梁泷起身拿纸杯险些和她碰上。
女孩乌黑的长发洒在他半边手臂上,浑然不知,眼下淡青,纤密的睫毛抖了抖。他淡定自然,继续低头看文件。
邵蔻抵不住困意,起身去冲咖啡,梁泷也在,他看见她手里的东西,说:“会开不了多久,这个点喝咖啡容易失眠。”
打工人一听会议有望早点结束,来精神了,“开不了多久是多久?”
她没了困劲儿,眼瞳乌黑,光芒点点,仰起脑袋,一小截脖颈肤色冷白,干净的面容暴露在灯光下,眼里藏着期许。
……挺难得。
见多了她一丝不苟的状态,现在才发现她私下也有鲜有人知的可爱一面。
梁泷:“二十分钟,不会再多了。”
后面继续会上商讨,说起连同金烨在内的三家公司问题。
捱到后面,她把收集来的文件汇总到一起,道:“有个好消息,我们镇政府通过了对环保生产给予信贷,土地等方面支持。”
下面的人都不瞌睡了,兴奋又激动。
邵蔻:“而且,那些符合标准迁入工业园区的享有一定财政福利。”
“欧耶!”
“没有白熬夜,额滴头发啊!”
“我就知道我们的努力不会白费!”
“这样他们也不用和我们玩捉迷藏了,还能早点完工交差。”
场面乱成一锅粥,苏惜文高兴地和另一个女孩抱作一团,她俩没日没夜一起赶工,可算是熬出头了。
她们眉毛扬的高高的,语速都不禁加快:“教授知道这件好事吗?”
“比我们早半小时知道。”
“啊,他还没睡?”苏惜文愧疚地一叹,“项目要加快进度了,不能让老教授和我们这样熬。”
室内静了静,梁泷和邵蔻隔空对上视线,“这件事能有眉目,邵工的功劳最大。”
邵蔻抿了抿唇,没出声。
他穿着黑色便衣,肩线宽阔,惨白的光线描摹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梁泷面色如常,沉声说:“税收,信贷,资金。邵工和上层领导商讨出的这套方案,能更好保障企业员工的权益,这也是我们当时忽略的地方。”
同事们送来称赞和掌声,苏惜文蹦过来,“邵工,感觉你有点不一样欸。”
邵蔻看她小鬼头的样子,笑着:“哪里不一样?”
“就是感觉你变了。”苏惜文歪头,回想,“要换做之前,你很铁面无私的。”
是这样没错。
“有个好帮手就是不一样。”苏惜文坏笑地瞅瞅梁泷,好在他的注意没放在这里。
“你不算我的好帮手吗?”邵蔻对她的八卦不作回应,把矛头抛回去。
最后一件事,是两天后和设备商见面,邵蔻毛遂自荐,她的出发点全程都是她在跟进,交接工作麻烦,不好中间换人。
“这是个不错的锻炼机会,如果有人想试试的话,可以在这两天交接完。”
苏惜文道:“我这边有两天闲着,我和你一起去。”
晚上散会,梁泷和邵蔻落在后面,做完收尾,他路过她身边,说:“别太累。”
邵蔻客气地回应。他看向她,轻笑:“黑眼圈都出来了。”
最近忙的没时间护肤,听这么一说,她条件反射地遮了下脸,朝反光的窗子看。
“很明显吗?”
“不明显,我开玩笑的。”
宿舍里还有一箱许易刚寄来的面膜,拆都没拆,她想回去一定要护肤。
“后天就有个应酬。”她低喃,朝前走近一点,“这样呢?”
他第一次认真端详她,两个月相处下来,她多数都是忙碌的状态,寥寥几次洽谈的机会。私下吃饭,好似错觉,她有意回避,对其他同事的事情上心,唯独视他为空气。
顶上白灯散发光芒,映在她眼里尤为柔和,他弯了点腰和她视线平齐,不急不促的调儿说:“你再过来点。”
邵蔻迈出一步,和他四目相对,他脸上的笑漫不经心,衣服和灯光的加持把他衬得分外帅气,她后觉自己跳到什么陷阱,不占上风。
梁泷注视着她,果然,她率先撇头避开。他重新把手插回兜里,慢吞吞直起身,听到雨打玻璃的声音。
从窗子看去,外面小雨淅沥,路灯照在杨树叶上,霏雨倾斜。
苏惜文忘拿东西捞着同行的乔青折返,撞见屋里的两人,似有不对劲的泡泡往外冒。
她屏住一口气,俩眼都直了。
慢半拍迟钝的乔青举了举手里的雨伞,刚想叫邵蔻,就被苏惜文捂住嘴巴扯回来,“啥也没看见,走走。”
苏惜文把他推走了。
“伞。”乔青摸不清头脑,“下雨了。”
苏惜文夺走多余的伞,“下的哪是雨,那是某人的助攻。”
从二楼坐电梯下来,邵蔻没带伞,她袖口被打湿,淌着水,雨势不小。从这里到宿舍不远不近,想着要么冒雨走。
雨中的基地场散发着浓烈的味道,闪电划破天际,暗色场内被点亮一瞬。
又是一个特别的夜晚。
她抬起手臂遮雨,双脚一迈,踩进水洼。
一只黑色伞面撑起,被人从后面举起,遮过头顶。
她定在二层台阶上。
梁泷身上清幽的柠檬香被雨气冲淡,整洁的衬衫,衣角领子雪白,手腕松松挽起,腕口处蜿蜒金丝细纹,款式简洁略带雅致。
同样的衬衣她见乔青也穿过,乔青更多的是大学生浑然天成的青春感,而梁泷穿出不同的贵气。
“一起吧。”
雨夜湿热,雾气漫漫,夹竹桃花瓣被打落,黏在潮濡地面。他清冽的嗓音像是在微濛中荡了几道,搅起细波。
两人共打一把伞,落下的雨点弹到小腿,她个子比他矮些,他配合地折抵伞面,手臂上的青色血管随着握伞柄的动作显露,左肩淋在伞外,衬衣贴在一处。
坠下的雨点带着瓢泼的重量,他手里的伞向她倾斜。
走到楼下,二楼某间亮灯的窗后,苏惜文和另个女生望着下面,好奇探究:“梁老师送邵工回来的?”
“对呀。”
“你看出点什么吗?咋感觉他俩很不熟的样子。”
苏惜文也纳闷,他俩还真看不出什么,“哎呀,多送几次不就熟了嘛。”
楼下栽种的花树散发出清甜的香气,邵蔻进了楼道,楼里的灯瓦数不高,豆点的昏光像层薄纱拂在她眉眼。
“今天谢谢你。”
语调和晚间的花香一样淡薄。
她的背影走到回廊尽头,凄凄雨夜里,梁泷站立良久,才撑伞离开。
冲完澡躺床上,手机显示过了十二点,他点开朋友圈,列表里的好友从上刷到底,不知道想看什么,手指来回点进去退出来。
十二点多,有好友发朋友圈的提示。
苏惜文半夜发了短文字,吃瓜的口吻,大致意思是,金烨下一批购买的设备供货商是宏广集团。两企业间达成合作协议。宏广在行内的投资遍地开花,但能谈拢到成本价的地步,像这样行业尖端的公司可不多见。
梁泷颇感兴趣,继而往下看,就见到邵蔻赞同的回复:人家执行总裁这是扶持小微企业,听说还喜欢弘扬传统,去年夏天还特意去拜师学太极拳,还是个有大爱的老爷爷。
苏惜文回:哈哈哈是哦,真心佩服,有魄力又低调。
屏幕外的梁泷:……
老爷爷这三个字在他眼前蹦。
他半年前才入主集团董事会,对外封锁消息,新闻媒体只知手握权力的还是梁家老爷子,梁实甫。
一四年梁泷的父亲本应接手管理公司,突然病重,股东之间因利争端不断,兄弟阋墙。梁实甫当初选择把梁泷送去炀安上学,一部分原因也是出于对孙子的保护。
对外只透露梁家兄弟俩,后辈的信息全无。
梁泷想起企业内部的局势险峻,一阵心烦,关掉手机睡下。
天色微明,燕语莺啼。
日光丝丝缕缕,他抬腕看表,树上恰好有一瓣乳白色小花飘落,掉在表盘。
他轻扫去,脑子里突然就想起昨晚潺潺的雨夜,与邵蔻同撑伞时,两人偶尔相碰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