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分明没有心啊。
05.
沉谣敢说,自己最幸福和最痛苦的记忆,都是踏鞴砂赐予的。
她未有丝毫忘怀,当大踏鞴长正锻成的那日,大家有多开心。
在丹羽默许下开了彻夜的宴会,迷醉于锻刀的御舆长正大抵是头一次露出那般开怀的笑容,与宫崎兼雄兴致高昂地聊着天。
沉谣终究还是没能学会剑舞,无论倾奇者怎么教,她的舞步就和昏昏欲睡但仍游荡的寝子一样歪七扭八,刀摇摇晃晃得差点误伤了一旁无辜的人偶。
她退而求其次抢过了人偶手中的梳子,兴致勃勃地梳理着他一头漂亮的蓝紫长发,为他披上纯白的纱衣,将红绳一丝不苟地系在他手腕上。
沉谣将那把他亲手锻造的“今昔”递到倾奇者手里,推着绝美的人偶入了众人瞩目的月下林间,笑着喊:“舞剑吧,倾奇者!”
少年身上那非人的人偶关节已尽数消失,银辉洒下婆娑又破碎的光,漏过叶间枝稍,银白月光淌过他昳丽绝艳的容颜。
秋风浮沉,凉意掠过,落叶纷纷如枯叶蝶坠落,更似棠花妆点美人。
剑光斩过,是一弯弯银钩似月,疏影横斜,水色清浅,倒映着月下起舞的少年千秋绝色。
这一晚似昙花一瞬即逝,又如荼蘼开至末路,自此欢愉再无迹可寻——
踏鞴砂的御影炉心出事了。
丹羽不得已封锁了御影炉心,派人去稻妻城向天守阁求救。
宫崎兼雄责无旁贷地走了,这一走便是了无音讯,再也没回来。
丹羽久秀又接连派了四五人,依旧是音讯全无,驾船出海的人宛若入了从无归途的深渊,无一生还。
恐惧在民众心中开始蔓延,昔日的欢歌笑语再难窥见。
沉谣悄悄地拽了倾奇者,藏了一艘小船,趁着丹羽忙得焦头烂额时偷偷溜走,将船推到了海岸边。
那是丹羽久秀捡到她的地方,是踏鞴砂之于她意义的开始。
沉谣嘱咐着倾奇者,让他帮忙瞒着丹羽,别让造兵司正大人及时察觉派人把她揪回来。
人偶担忧地皱眉:“你要去稻妻城?”
“对呀,我不怕雷暴,我不去谁去?”
沉谣回答得理直气壮。
倾奇者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知道沉谣性子倔,劝不回来,理智告诉他应当闭嘴,但他忍不住道:“我有将军大人赐下的金羽作为身份的凭证,我去。”
沉谣挑眉:“你去什么去,你去了我可瞒不住丹羽。”
笨拙的人偶吵嘴一向争不过沉谣,这次也一样。
他目送着那艘载着少女的船飘飘荡荡地随水流远去了,没再阻拦。
沉谣行至雷暴外海,抬头忽见雷霆肆虐着劈下,正中桅杆,击沉了船。
雷弧顺着海水蔓延,浑身刺痛发疼,浸在染了雷元素的海里,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想起浅濑响说,她蒙雷霆钟爱。
可是这雷电啊,从前毁了她的家乡,如今毁了她去求援的希望。
那稻妻的执掌、永恒的主宰、万千雷光的化身,听说端坐于天守阁俯瞰人世沧桑。
……为什么,不肯来看看踏鞴砂呢?
……为什么,不派人来解决御影炉心的问题呢?
神明是不知晓此地的苦难么?
若祂当真不知,可神明不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么?
意识沉了海,又被淋漓地捞起,迷迷糊糊间灼人的热浪迎面扑来,将沉谣烫得猛然睁眼。
她正躺在熟悉的房间里,大概还是被丹羽久秀捞了回来,床边放了字条,是造兵司正大人的字迹,许是匆忙写下,显得凌乱,有失他平日里的温润。
沉谣钻了字条下床,顶着灼灼炎热的浪,往御影炉心的方向奔去。
这般高温,显然炉心的问题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但跑着跑着,四周的温度却倏然极速冷却下去,像灌了一盆冷水的沸水,顷刻间变得温和起来。
沉谣正惊疑着,突兀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是倾奇者。
是他关停了装置,拯救了踏鞴砂?
但少年的声音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疲惫:“这个装置似乎保护了我,里面是什么?”
听声音,是一个平日里打过交道、算是熟悉的工匠回答他:“丹羽大人畏罪潜逃,不过他给你留了份礼物,据说是你一直渴望的东西……是从无辜的随从身上弄来的。”
沉谣恰恰好走出了廊道,瞧见了那件礼物。
——装置中枯萎的心脏。
……无辜者的心脏。
……丹羽久秀畏罪潜逃?
……炉心是倾奇者关闭的?
沉谣眸光下移,看到了少年的手。
那双曾握着“今昔”起舞的漂亮十指如今尽废,被高温烧灼得几乎不成形,已看不出往昔的样子。
轰隆——!!!!
打雷了。
沉谣缓缓闭上眼。
她仿佛又听到了那哀伤的歌谣,木簧笛不住地吹,清音哀婉,但要寻的人,却隔了迷雾,寻不见。
06.
沉谣久久不愿回想那噩梦般的一夜。
她赤脚走在清籁岛的遗骸上,鸣草拂过,尖细的草叶划出了伤口,酥麻的雷元素盈了满身满心满腔,抵不过心死如灰。
雷电夺走了她曾拥有的一切。
毁灭了清籁岛,毁弃了踏鞴砂,最后那雷神的眷属承神谕而来,带走了倾奇者。
——陷入昏迷的倾奇者。
沉谣低眸,望向自己锁骨上如雕刻一般栩栩如生的紫风铃草。
如今啊,只有她知道,她不是人类。
幼龄的孤童自雷鸟孑遗的怨恨雷暴里诞生,活跃于清籁岛上,天生便能听懂雷霆的呓语,天生便能感知木簧笛清脆悠扬乐音中所述的记忆。
但浅濑宫司大人和百目鬼大叔都说,沉谣就是人类。
不用管旁人的闲言碎语,你便是你。
你想成为什么,你便能成为什么。
可浅濑响解开封印,引来雷暴毁了清籁岛。
可幕府无缘无故派人来清剿百目鬼大叔,才惹来后续种种。
可御影炉心的祸事持续长久,幕府迟迟未派人前来解决。
可丹羽久秀畏罪潜逃,取无辜人心脏,逼倾奇者冒险入内关闭炉心。
可雷神眷属姗姗来迟,还带走了倾奇者。
可……
沉谣想起了浅濑响常念叨的话。
她喃喃着:“常道恢宏,鸣神永恒……?”
她突然很想哭。
但她却笑了起来,仰望着漫天紫电雷霆不歇游走,在雷声叱咤轰隆中,笑得像个已一无所有的赌徒。
在往后的百余年里,沉谣接受了【博士】的邀请,向冰之女皇恭谨跪拜,获授冰系邪眼,得到了愚人众执行官第六席的席位,和【傀儡】这个名号。
她因雷电失去了所有,由此对傲慢的神明产生了刻骨镌血的怨恨。
百年来,沉谣压抑着恨意,领队在深渊征战,甘愿用满身创伤,来填满愈发空洞的心。
可伤口越疼,她便越想倾奇者。
想念少年在月下的那一舞,想念他冰凉但又暖人的体感。
沉谣厌恶【博士】,但她依旧接受了多托雷对她所进行的一切人体实验。
她并非机关,亦非人偶,也不是无知无觉的仙灵空壳。
虽然赋予她力量的是雷之魔枭的孑恨,但这具温暖的身躯确确实实是人类。
痛,真的很痛啊。
她好想流泪,可死活落不下来泪水。
当沉谣终于结束漫长的深渊征战,回到七神所统御的国度时,她理所当然请辞去了稻妻。
雷电翻腾的国度,再度踏上,已是满目仓惶,时移事迁。
沉谣看见了雷电五传的相互倾轧。
她想起了多托雷往日里以冠冕堂皇的学术动机,来制造了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亦或造化弄人的悲剧。
灵动清亮的灰眸染了墨色,她决定闭上眼,同时伸出了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那盘交织相杀的棋。
沉谣不愿等,宁可脏了自己的手,也好过她的心再多受几年的怨恨折磨。
经津、千手断了传承,接下来是……
——一心。
沉谣布下了局。
图穷匕见那日,【傀儡】漫步从林间现身。
满头灰紫长发,盈了雷光叱咤,一袭纯白衣衫飒飒随风,吹拂间偏漏出锁骨处镌刻的紫风铃草。
灰眸仿佛无机质的机关,黯淡而死寂,含了锋锐直白的杀意。
少女手握着一把黑纹缭绕的紫刀,绘了浅金纹羽的刀镡华贵雍容,刀身缓缓缠上代表冰元素的淡色蓝光。
沉谣直视向枫原义庆,盯着他与丹羽久秀分外相似的面容,眸中未有分毫动容:“一心传此般祸事,为我手笔。”
沙哑的嗓是不复少年时清脆悦耳,一字一字,如在倾泻自己百余年的深恨,语调是压抑的平静:“拔刀。”
其实不消她说,见来者不善,两位家主与同来的武士俱是举起了武器。
是呐,人都是会反抗的。
但,人类的反抗也终究是无力的徒劳。
击败武士,不过是须臾的事。
沉谣落手劈碎了枫原义庆戴的斗笠,望着挣扎倒在泥泞地面上的枫原家主,眸里一片淡漠。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看见了丹羽久秀手把手教她和倾奇者用剑的那段时光。
这把【今昔】,是当初他们一同锻造出来的。
如今,刀身破碎、重塑,缝缝补补了数百次,早就看不出原先华贵清绝的模样,沦为了这般艳丽妖异的妖刀。
谦厚的司正、懵懂的人偶、纯良的少女,都已和那场火、那场爆炸,掩埋在了百年前的踏鞴砂。
沉谣举起了刀。
随后挥了下去。
三、二、一……
轰隆隆——!
一声紫电的惊庭炸响,裹挟了无上伟力的刀光击退了致命的落刀,雷霆闪烁着骇人的光芒,缓缓褪去。
沉谣抬眸,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今昔,灰眸里头一次流露出强烈的情愫。
对面灰尘散去,手持梦想一心的人偶幽紫瞳眸里空洞无神,长发飘扬衬着周身紫电游走,陌生得与从前那个倾奇者判若两人。
沉谣不自觉地唤出了声:“倾奇者……”
少年却不答,腾身冲上前来,手起刀落,重重压下沉谣的刀,挥刀直直刺向她的胸口。
沉谣没躲。
她任人偶拿着梦想一心刺穿了心脏,今昔从手里滑落,叮当一声脆响。
人偶眸光一错,似是恍然回神,幽紫的眼里显出几分往日的神采,清泠的少年嗓音却是冷然的质问:“为什么要来蓄意乱政?”
沉谣勾了勾唇,低低地笑起来,灰眸里藏不住的讥刺:“昔年浅濑响解除封印致使清籁岛被雷暴淹没,神明未曾理会;踏鞴砂御影炉心遭逢祟神污染,神明未曾理会。今日不过动了几个刀匠,怎么你便亲来了呢?”
人偶冰冷地眯起眼:“回答我的问题。”
“这就是你希求的生活么,倾奇者?”
沉谣一改方才对神明的质问,软了口吻,盯着曾与自己共同生活、而今已面目全非的好友。
“成为雷电将军,成为雷神的代行者,成为她掌管稻妻的一个好用的工具,这便是你想要成为的样子?!”
清醒点吧,她单纯的倾奇者。
自他离开借景之馆,自他认识了踏鞴砂的子民,自他能凭自身意志前往天守阁求援又心灰意冷归去,自他会因丹羽久秀的背叛而深恨时起。
倾奇者便永远无法再成为雷电影眼中最合适完美的代行。
雷电影可从没想过把稻妻交给别人掌管。
那他在造物主的眼里,就始终只是、也只能是一个毫无自主意识、凡事听从指令行事的人偶!
沉谣在少年幽紫的眸里搜寻着,却找不到半分动容。
没有笑、没有爱,没有悲、没有恨。
她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但眼前的这个人偶,不是她的倾奇者。
她又一次被雷电彻彻底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