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痛心,难以置信。
这些东西到现在还能色彩鲜明的出现在许纫月的表情和话语中,哪怕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她凭什么?明明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只有我怜悯她!她灰头土脸走街串巷当骗子的时候,只有我把她捡回去给她机会,教她东西。”
许纫月猛然从前排转过头来,想从燕惊寒身上找到一点有关章佩兰的影子,试图从燕惊寒的五官上描摹出章佩兰的五官。可这时候她才惊觉,燕惊寒并不是章佩兰亲生的,她在燕惊寒的躯壳上找不到一丝一毫有关章佩兰的东西。
唯有那种欠揍的倔强和她一脉相承,而这恰恰又是许纫月最讨厌的东西。
“结果有一天我发现这些都是假的,她每一样东西都是假的,连名字都是编的!”
许纫月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题再次偏离了十万八千里,可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打断她。
她曾经把利器扎进“齐兰兰”的脖子,逼她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可那个化名叫齐兰兰、代号叫零一的人,宁愿死也从来没有开过这个口。
她打不过她,让她逃走了。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了那个女人的本名。
章、佩、兰。
好可笑的名字。
燕惊寒听许纫月一口一个她老娘是叛徒,眉头狂跳,扒着前座位针锋相对地死盯着她:“没有人想听你那些无聊的陈年往事!”
与他同时开口的还有另一个人:“史文宣。”
陈霁刚开口说了一句话,就没忍住咳嗽好几声,惹得一车人全都分出目光去看他。
燕惊寒从车座侧面摸出个矿泉水瓶子,下意识就想捂在胸口给他暖暖。手刚一动,他自己就顿住了。
算了,这么一时半会儿的,什么都捂不热。
他把凉矿泉水拧开,喂到陈霁嘴里:“将就一下吧帝君,没热的。”
陈霁就着燕惊寒的手喝了两口水,这才说出来刚才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史文宣,让她闭嘴。对子骂父无礼,骂母也一样。”
车内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后面一路上没有人再说出半句话来。
陈霁神经一直不大好,歪在燕惊寒身上见他没躲,索性放心闭目养神起来。没一会儿就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估计已经睡着了。
燕惊寒外头瞥了一眼,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他问“3·28案”不止是为了他自己,如果只是有关身世,在夏修永别墅时他就已经知道了一些自己并不想得知的真相,问这个实际上是想判断他们这回到底想要用什么方式来求得想要的“永生”和“飞升”。
二十年前的“3·28案”,他们将九九八十一个成功能算得上是作品的“童男女”放在阵中,踩着不知多少个“实验废料”幼童的尸体,妄图荣登仙境。
这一回又是靠什么呢?
曾经那八十一个幼童早就不知去向生死不明,后面那辆车信徒弟子总不可能恰巧都是当初的人,也没见天光拐卖新的幼童。
只留下他和陈霁两个最重要的祭品,千方百计也要让他们回到天光。
没有陪衬,只余他们二人。
燕惊寒回想着许纫月提道实验就是一脸狂热,不禁想问:难道是技术进步了,只需要他们两个人?
人不人的不要紧,没有新的小孩儿受害当然最好,麻烦就麻烦在到底该怎么将定位和他们所布下的阵法传输给特情局。
还没思考出结果来,就听见车窗户玻璃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起初还只有一两滴,很快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打开了雨刮器都刮不及。
后面的大巴给史文宣打双闪,几辆车靠着边停下了。
除了史文宣和许纫月两个人还有看手机的权利,其余人的手机全让没收了,没工夫看天气预报,后面两辆车的人显然没有想到进山还要冒着这样恶劣的天气。
两个大巴开车的司机也是天光的内部信徒,伞全塞在行李里,抽不出来,两个人冒雨跑到史文宣的车窗边,在等玻璃摇开的时候已经被雨点子打得要睁不开眼:“教主,上面还有段路要徒步爬山上去,我们还往前走吗?”
“走。”史文宣很明显面露不耐,“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当然要走!晚上天黑之前必须赶到地方。”
那两个信徒不敢多说什么,点头哈腰跑回了车里。
三辆车依次启动,雨天路滑,天色随着暴雨的来临也明显昏暗了不少,车速明显慢了下来,在车道上龟速移动。
夏天的暴雨往往是雷阵雨,一路上电闪雷鸣,不时有石块朝下滚落。自然之力不是一句“人定胜天”就能抵抗得了的,但这群人却偏偏要逆天而行。
他们沿着山路蜿蜒盘旋而上,终于走到了公路的尽头。
往下的路要靠人徒步走上去了。
暴雨还持续着,天光给众人分发了雨衣穿上。不管是帝君还是喽啰,在暴雨的持续之下都几乎要被淋透了。
史文宣指挥着一群信徒,抬了个辇来,请陈霁坐。
陈霁瞥了两眼湿滑的山路,又看了一眼抬辇的四个人:“我不坐,雨天路滑,万一翻下来,可不好说。”
燕惊寒觑着陈霁的表情,觉得他恐怕不是觉得危险,是觉得这样像神经病。
他往陈霁跟前凑了两步,想着干脆他扶着人上去算了。刚凑到人跟前,陈霁就碰瓷一样一歪,燕惊寒一把将人捞住,这才稳住他的身形。
天光体弱多病的帝君靠在他不那么忠诚的信徒身上,给他倒霉的教主就露出两只眼睛来:“给他个机会表现一下。”
就知道他要来这出!
燕惊寒懒得吭声,刚伸出胳膊,就听见陈霁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语气说了句:“不许扛着。”
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语气,好像他们真是什么亲密无间心意相通的爱侣。
“本来也没打算扛。”燕惊寒嘟嘟囔囔,一把将陈霁打横抱起,“抱稳了帝君,上山路滑。”
一大群人顺着土路往前艰难挪动,从天光大亮一直爬到天色蒙蒙黑。后面跟着的信徒有不少跟不上步子,体力不支、摔得一身都是泥。几个人里几乎只有史文宣和许纫月还是整整齐齐的。
哦,还有燕惊寒怀里抱着就没下过地的陈霁。
燕惊寒漫无目的在脑子里想,这又不是婚礼抱新娘子,还真让他脚不沾地的。前面的史文宣停了下来,燕惊寒也停了,下意识一抬头——
重重深山密林掩蔽之下,横七竖八的枝丫之后,竟然有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窟。
燕惊寒不是没来徐无山旅过游,但从来都是按着规划好的路线坐索道,还从来没踏足过这样的地方。所以扒开树丛看到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震惊。
“可以了,放我下来吧。”
大概是抱着的缘故,燕惊寒总觉得陈霁跟他说话时有种耳语的感觉,语声细细,总像要跟他咬耳朵。
故意的吧。
燕惊寒把人往上颠了颠,用额头贴了一下他的额头。好像他们心无芥蒂,原本就该做什么亲昵的举动。
啧,又烧起来了,早上吃那点布洛芬都过了劲了。幸亏没淋上雨,不然再着凉不止要多严重。
他哼笑一声,冲着陈霁龇牙。好明显的假笑,看得陈霁眼下的泪痣都抖了抖。
“帝君,我这个人一身都是反骨。”这位反骨仔脖子一梗,头也不回就往前走,“我还就不放了。”
陈霁:“……”
石窟漆黑,好在天光准备的东西齐全,所有人都打起了手电筒。应该是因为今天的暴雨,石窟内的早已干涸的河道涨了水,形成了一条涓涓向内的溪流。他们就在石窟内溯溪而行,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呼吸声连接起来,整个队伍像一条朝内蠕动的巨虫。
朝里走了起码有两公里远,前头忽然隐隐能看见自然光了。
那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天井,天还没完全黑下去,快要消逝的阳光斜斜映照进来。人们也感受到了前面有东西,所有的手电一起打向一个地方。
天井后方并不是石壁,刚才被他们认作墙壁的,竟然是一尊巨大的石像。
只一眼,燕惊寒就认出那石像是个什么东西了。
那是天光的万寿帝君。
不是陈霁的模样,是他们在陈家村时见到的画像的模样。不,可能这东西的年代要比陈家村画像流传的时间久远多了,甚至可以说应该很接近万寿帝君原本的模样,燕惊寒甚至都能感受到他那种……
目空一切,以百姓为刍狗的神态。
这位帝君不知做了多久孤魂,换了几个躯壳,原本的样貌可能在他自己心中都已经磨灭殆尽,只有这种神态,历经多世依旧保存完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石像实在有些过于栩栩如生了,看了让人心生厌恶。
陈霁在看到这尊雕像的时候明显难受起来,抑制不住开始抖动身体,他应该又在咳嗽,只是极力压制着。他像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一般,死死抓住了燕惊寒的肩头。
很痛,但大约不及陈霁如今正在遭受痛苦的万分之一。
燕惊寒皱着眉把人往怀里搂了搂,他手上的银铃铛蹭在燕惊寒后颈的皮肤上,发出几声细碎的声响。
嗯?
为么是烫的?
那条他妈妈章佩兰送给陈霁的、以金红二线编织而成挂铃铛的手绳,竟然好像隐隐发着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