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燕惊寒的视线变得很低，还没有桌子腿高。那种声音也绝对不像是他自己能发出来的，他现在是个大小伙子。

而那一声“妈妈”，却还是幼童那种软乎乎的声音。

他控制不了自己现在的身体，只能任凭这个小小的自己伸着小手，向一个人扑过去了。

“你叫我什么？”

这个声音燕惊寒非常熟悉，伴随着含笑的声音，面前的人蹲了下来，很认真地看着他。

是章佩兰。

面前的章佩兰还是个年轻姑娘。英气勃勃，扎着高马尾，露出光洁好看的额头。

很精神，很好看。

他的记忆里没有这样的章佩兰，那个时候她也确实不叫“章佩兰”。

燕惊寒听见自己咯咯咯地笑，又傻傻重复了一遍：“妈妈。”

“叫妈妈也行。”章佩兰掏出一小包纸巾，给他擦跑得全是汗的额头。那纸巾竟然还是后来他家里常用的那一种，香香的。

妈妈就是这样香香的。

虽然她平时让师兄师姐们叫她“兰兰阿姨”。

他很亲近地扑进了兰兰阿姨的怀里，眨巴眨巴眼睛，发现她身后还站着一个……小女孩？

这里的小孩子都是一样的打扮。男孩子都剃小光头，穿一件……燕惊寒说不出来的东西，从腰往下有个摆，掐出很多褶子。

他觉得像连衣裙。

“连衣裙”这个词，他是从兰兰阿姨给他的小画书上学来的。

小画书上的小孩子都不打扮成这样，男孩也不穿连衣裙。

但是女孩子们都和小画书上打扮得……差不多，上身穿着一件领子交叉的衣服，下面穿裙子。小画书上有这样上下两截的裙子。

兰兰阿姨身后站的小朋友就是这样的打扮，所以燕惊寒觉得他是小女孩。

短头发的小女孩。

这个小女孩长得很秀气，右边的眼睛下面有一个点点，皮肤很白，绷着一张小脸，感觉也是香香的。

燕惊寒就趴在兰兰阿姨的肩膀上，冲着那个小姑娘挥手打招呼：“你好！”

短头发的小女孩扬起小脸，没哭，但是眼眶有点红红的。总之没有理他。

燕惊寒并不气馁，还是冲着小女孩傻兮兮的笑：“妹妹！”

还是很漂亮的妹妹。

抱着自己的兰兰阿姨“噗嗤”一下笑了，把那个小朋友和自己都拉到她的身前，强忍着笑意：“这是新来的……”

她把短头发小女孩身上的腰牌拿起来看了一眼：“嗯，比你大一点，是新来的师兄。”

燕惊寒幼小的心灵受到了莫大的震撼，为什么师兄会穿着裙子。

不过他很快想通了，因为他自己也穿着“裙子”。

于是很快想通的燕惊寒笑嘻嘻挥着自己的小短手，跟面前的小朋友打招呼：“师兄好！”

师兄还是没理他，低着头看自己的鞋。

燕惊寒小小的脑瓜飞速运转，兰兰阿姨给他读的小画书里说，交好朋友要互相送礼物。那他给师兄送了礼物，师兄是不是就能和他做好朋友了？

于是燕惊寒把自己手上戴着的东西撸了下来，是个红绳子串着的银铃铛。

银铃铛叮叮当当清脆地响，燕惊寒牵起刚刚认识的小师兄的手，把铃铛戴在了他手上：“好朋友！”

小师兄不给他攥手腕子，也不给他牵手，小师兄把手背到自己身后。

“诶，这个不敢给别人。”兰兰阿姨牵起小师兄的手，指了指他手上的小铃铛，“这个是你妈妈给你的东西，不可以随便给别人。”

妈妈。

妈妈应该长成什么样子？燕惊寒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想不起来兰兰阿姨口中的“妈妈”是个什么模样。

兰兰阿姨，不是妈妈吗？

说话间，燕惊寒听见了“噔噔噔”的声音，这是那种鞋跟很高的鞋敲击地面发出来的声音。

他听见这个声音，下意识有点害怕，要往兰兰阿姨跟前躲。

穿高跟鞋的人走过来，用尖尖长长的指甲抓起了小师兄的胳膊，把带银铃铛的红绳子从他手腕上解下来。

小师兄应该被她弄疼了，往后缩自己的手。可是他也不哭也不叫，只抬起眼睛来恨恨地看了那个高跟鞋长指甲的女人一眼。

好像一只亮獠牙的小猫。

那女人又把铃铛套回了燕惊寒的手上，跟兰兰阿姨说：“孩子黏你，我就知道他在你这。”

兰兰阿姨把燕惊寒往自己怀里紧了紧，似乎也有些不想让这个女人带他走。可她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担心紧张的模样，只和那个高跟鞋长指甲的女人笑：“嗯。”

长指甲高跟鞋的女人拽过自己的胳膊，要把自己带走。燕惊寒突然就很害怕，他是为什么害怕呢？

好像是害怕很苦很苦很恶心的药，害怕有长长的针扎自己手指头，扎自己的眉毛中间。

还要扎自己的心口。

针很长很可怕，扎进去也很疼，拔出来的时候，就会颤颤巍巍带着几滴血珠。然后他被扎过的地方就会被贴上有红颜色符号的黄纸。

很痛苦。

话才刚能说利索的燕惊寒竟然知道什么叫“痛苦”。

每一回他都觉得自己要死了。

死，就是躺在一个冷冰冰的地方，自己一个人。没有兰兰阿姨，也没有今天认识的小师兄，孤孤单单的，睡一觉，然后再也不醒来。

可自己终究又没有死。

长指甲高跟鞋的女人拽着自己的胳膊要把自己拉走，燕惊寒很害怕，有点想哭，转过头去找兰兰阿姨。

兰兰阿姨蹲下身子，直视他的眼睛。

这里只有兰兰阿姨会和他这样说话，别的大人，他只能看见他们的两条腿。

兰兰阿姨冲着他笑：“乖，和妈妈走吧。还记得我答应你的事情吗？你今天乖乖地和妈妈过去，我答应你的事情也一定会做到。”

他记得，他记得兰兰阿姨说会带他走。

会带所有的师兄师姐走。

让师兄师姐回到自己的爸爸妈妈身边。

可他的妈妈是谁呢？他想要兰兰阿姨做他的妈妈。

他冲着兰兰阿姨用力点了点头，把在眼眶打转的泪水憋了回去。

他好像听见长指甲高跟鞋的女人发出了笑声，是那种觉得很有意思的笑声：“你答应了他什么？还要瞒着我？”

“秘密。”兰兰阿姨也站起身来，可她见面前的女人脸色好像有点不太好看，哑然失笑，“哄小孩子的东西，不告诉你也要生气？”

长指甲高跟鞋的女人不说话。

“快去吧。”兰兰阿姨按住那个女人的肩膀把她转了过去，推着她往前走了两步，“你又哄不住他，过会儿又闹着要哭。”

长指甲高跟鞋的女人这才满意，转头也拉住了今天刚认识的小师兄。小师兄不愿意跟她走，扯得踉踉跄跄。

可以一个小孩子的力气哪里能挣得过一个大人？小师兄还是被她拖着走了，一步三拽，看起来很疼。

可今天刚认识的小师兄没有哭也没有叫。

那他吃很苦很恶心的药的时候，被长长的针扎手指头、扎眉毛中间、扎胸口前面的时候会不会哭？会不会叫？

那小师兄会不会死呢？

他今天才刚认识小师兄，短头发穿裙子的小师兄，长得很漂亮的小师兄。

他想和小师兄做好朋友，他不想让小师兄死。

虽然今天刚认识的小师兄到现在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他得想个法子让小师兄挨过去。

于是在两个小孩被分开之前，燕惊寒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糖来。

这个糖是圆圆的，插在一根空心的小管管上。吃完了糖，吹小管管的时候还会发出“呜呜”的声音，很好听。

这个是兰兰阿姨给他的，小画书上说叫“棒棒糖”。很甜，他很喜欢吃这个，他要把它送给小师兄。

于是他趁机把棒棒糖塞进了小师兄的手里，跟他说：“如果你等一会儿觉得很痛苦——”

他眨眨眼睛，觉得没有见过长长的针的小师兄应该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于是解释道：“如果你一会儿觉得很疼，很想哭，很想妈妈。那等结束了你就把它剥开吃掉。吃掉就不会疼也不想哭了。”

小师兄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糖。他抬起眼睛来，说：“谢谢。”

声音不大，但是燕惊寒听得很清楚。

小师兄的声音很好听，小师兄也特别有礼貌——他知道说谢谢。

兰兰阿姨说过，别人给了自己东西要说谢谢，撞疼了别人要说对不起，这样才是有礼貌的小朋友。

别的大人从来不给自己讲这些，只有兰兰阿姨会告诉自己这些东西。

可是有的时候他太高兴了，高兴的时候就会先吃掉兰兰阿姨拿给自己的好吃的，忘记说“谢谢”。

可是刚认识的小师兄拿了自己的棒棒糖就会和自己说“谢谢”，他真的很有礼貌。

他很喜欢刚认识的小师兄。

如果兰兰阿姨可以做自己的妈妈，那兰兰阿姨也可以做小师兄的妈妈吗？

可是他没有问过小师兄有没有自己的妈妈。

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很疼很疼也可以忍受了。

等一会儿见到了小师兄，一定要问问他。

怀揣着这样的期待，燕惊寒疼得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