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赫肯红着眼眶钻回房间时,里面是早已等待许久的公爵。
公爵见她哭唧唧的模样,扶着额头让她坐下,喂给她每日定量的血液后就想离开。
身后传来的委屈巴巴的声音却让她停下脚步:“大人,我想梅了。”
她叹一口气,转身就看见赫肯抱着腿踩在一个草堆临时凑成的床上,这还是一个人出点一个人出点凑出来的比较新比较舒服的干草。
赫肯微微仰着头颅,露出罕见的脆弱神色,她眼睛在昏暗的光里瞳孔扩大,看起来没那么尖锐。
“赫柏塔......”
公爵轻叹一声,走过去想要说点什么安抚赫肯,却被对方抱住了腰身。
?
公爵愣住。
剑兰的年轻主人已经很久没有接收过这样距离的亲近了。
她勉强忍耐了一会,才推开赫肯毛茸茸的脑袋,“梅涅狄芬亚肯定也希望莎莉女士和你快乐。”
“真的吗?”
“真的。”她笃定。
于是赫肯看起来乖顺地点头,再一次搂住了公爵的腰。
她的右脸紧贴着公爵,这让公爵感到非常地不自在,她几乎起了鸡皮疙瘩,后背渗出了一点汗意。
这个赫肯,体温一直都很高,还莫名其妙地抱住她。
她在又要推开前想起来那些极冻的夜晚,赫肯的体温带给她生的希望。
她心软一瞬,转为轻轻地一下一下揉着赫肯的头发,温柔而平静地:“她会化为阿斯沛坨身旁的星星,永远看着你们。”
赫肯的头在她腰上拱了拱,阿弥娑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开,“好了女士,方便给我复述您和莎莉女士的对话吗?”
在赫柏塔扭扭捏捏地讲述中,阿弥娑得知莎莉给了赫肯梅涅狄芬亚的一些遗物,那是那个女孩在世时说要给兽人女士的礼物。
公爵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将来我会为她重新办丧礼,将她葬进剑兰家的坟冢。”
后来她实在受不了赫肯老想凑近搂她的举动,找个借口溜走了。
却没看见赫柏塔在她身后的表情。
还没等她们跟着混进荒城,变故就先发生了。
莫名其妙来了大批兽人闯进村子,非说她们藏匿了兽人正在通缉的逃犯,要她们交出来不然没好果子吃。
紧急躲进地窖的阿弥娑和赫肯面面相觑,用眼神询问一旁的莎莉这是怎么一回事,莎莉表示不知道。
和兽人交谈的是那天闻出来她们吃肉的干瘪女人。
兽人的卡朔佩语讲得很烂,且十句里面六句都是骂人的烂话,配合着兽人战士普遍壮硕高大的身体,干瘪女人露出了畏惧的神色。
这神色很好地取悦了兽人,为首的狮族兽人本来想离开了,却在鼻翼耸动间闻到一股香味。
这是香料的味道,混杂在酸臭难闻的气味中。
他神色猛地一变,伸手按住女人的肩膀弯腰去嗅闻。
他环绕着女人仔细地嗅,让女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硕大的狮人头,肩膀上沉重的手,浓重的鼻息和腥膻味,一切的一切都让干瘪女人害怕得发抖。
听说兽人都是会吃人肉的怪物。
她的腿抖得更厉害了。
“抓起来。”
狮族人沉着脸,“所有的人类,全都抓起来。”
“我们仁慈地留下了这些人类雌性的命,这些人类却对我们隐瞒。”
他摊手,锋利的利爪伸出,轻轻一划就将女人的脸划出血道。
兽人的目光暗沉沉地扫过在场的十几个瘦弱人类,“搜过每个屋子,要找出东西来。香料不可能凭空出现!”
今天离交货的时间还远,平常也不会有兽人进入村子。
为了给大家打打牙祭,女人们一致决定今天的菜汤里要放点香料。
可是没想到,兽人怎么就来了呢?
片刻后,狮族人放缓声调,“我是不是说过,看见不对劲的人类要上报?”
他表情带着刻意地温和,爪子却已经捏紧了干瘪女人的头。
他的爪子很大,比女人的头还大。
“现在,只要有人告诉我,香料是怎么来的,我就放了你们。”
“你们还可以好好地种赫藤果,换食物,吃饱肚子活下去。”
兽人的声音很大,穿透力很强,大到地窖里挤着的人也能勉强听见一点。赫藤果,阿弥娑记下这个名字,暗暗看了看周围人的神色。
周围的女人们脸上是愤懑的、燃烧着怒意的神情,没有一个人说“我们不如把她们俩交出去吧”这样的话,这让公爵松了一口气。
也许有人心里抱着这样的想法,但也没有任何人开口。
而被爪子捏住头颅的干瘪女人已经涨红了脸,身体抖着抖着反而僵直了。
她流着眼泪:“大、大人,是我偷的、我去偷的,我没见过不对劲的人......”
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断断续续,四周的人都不忍地低下了头,她们已经洞悉了自己的命运并接受了。
突然有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来,“她说谎!她说谎!”
一个枯瘦的人踉跄着推开人群钻出来,颤颤巍巍地指着干瘪女人:“她在说谎!”
她同样流着眼泪,“对不起、对不起,我想活着,我真的要活着......我的女儿还没找到......”
她不停地朝人群道歉,膝盖重重地砸向地面,有血迹慢慢渗出来。
“好了!”
兽人不耐烦地高声喝止,他立马松开了干瘪女人,两步就走到枯瘦女人面前,“你说,你说实话。”
枯瘦女人怔了一下,“是、是一个穿得很好看的女人,黑头发、绿眼睛。”
听到‘绿眼睛’这几个字,兽人立马追问:“在哪?她现在在哪?这个绿眼睛的现在在哪?”
“往那边去了......”
枯瘦女人指着一个方向,斩钉截铁。
兽人观察着她和周围人类的神色,闻言狞笑一声,他握紧了腰上的锤子抽出来,脸上带着森然的怒意。
“人类......总是爱搞这样的把戏。”
他一锤砸碎了枯瘦女人的头颅,在裤子上蹭着血迹,“开始搜查,人一定还在村子里。”
“找到绿头发的,提帐副!”
干瘪女人怔怔地,看着同伴的尸体,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家都以为这个人要出卖同伴了,她却只是试图将兽人骗过去。
只是失败了......就这么死了,那么直接暴力地死在她们面前。
她们没被兽人很残忍地对待过,兽人接管了荒城以后说什么要带这些人类一起建立城市,把人类都赶到外面给兽人种地。
日子过得很差,但也活得下去。
首领是在这个情况下来的。
她厉害,会缝衣服、会用树皮草根做衣服,会用那种叫魔法的力量让人饥饿的身体舒服一点,还会让作物长得更好。因为这些,她们能换回来的吃的也就更多了。
她有时候会消失几天甚至十几天,陆陆续续地带人回来。
人越来越多、换回来的食物越来越多。慢慢的,大家都叫她首领。
有时候干瘪女人会想,这个日子还不错,跟以前领主在的时候也没差很多,比起再上一个领主更是不知道好到哪里去。
尤其是首领,她那么地有力量,却愿意带着她们这群没有用处的农妇、女支女们种地过日子。
没读过书的干瘪女人只能用‘好’去形容首领。
被捏住头的时候她不是没犹豫过。
但是一开口,脑子里就想起那天晚上从那个绿眼睛的女人手里变出来的食物,那温暖她身体慰籍她肠胃的肉汤和蔬菜,还有对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帮她们把一摞一摞的果子从农地里运回来。
她一下就喉咙堵住开不了口了。
直到同伴的头颅在她眼前被砸碎,她头脑发懵,抖着嘴唇发不出一个音节。
突然,她崩溃地嚎啕大哭,猛地扑上去抱住狮族兽人的腿:“你怎么能杀人!?你怎么能杀了她!”
怎么能杀了这个叫玛丽的可怜女人,她带着孩子从另一个遥远的村子过来,路上却被人抢走了孩子。
在这个世道,孩子的结局不言而喻。
如果不是存了一个要找到孩子的念头,这个半疯的女人早就撑不住了。
哪怕她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却仍然勉强撑着笑脸去努力做分内的事情。
尽管她已经没有足够的劳力做体力活,却还是尽量的捡树枝、拽野草回来晒干。
有时候,大家的草堆上会多一些干燥的新干草,那就是玛丽为她们铺的新床。
她们已经够苦了,活得已经很艰难了。为什么要这样?
干瘪女人狠狠地咬兽人的腿,却只觉得牙齿酸痛,本就剩得不多的发黄的牙甚至被崩飞了一颗。
下一刻,她被狠狠踹开。
地窖内,成为魔法师的莎莉听觉早变得敏锐,她正要冲出去,却被阿弥娑一把摁住。
公爵神色冷峻,冷静地:“兽人没有地窖存储的习惯,他们也没有闻到我们的味道。”
“贸然出去,她就白死了。”
莎莉沉默片刻,推开了她的手。
中年女人的脸上浮现一种类似讥诮的笑容,但她的声音还称得上沉稳,“大人......我知道,你是贵族。贵族比我们都聪明......”
“但是大人,您知道吗?”
“那个刚刚死掉的女人叫玛丽,很常见的名字对不对?”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抱着她的小女儿向我炫耀她这辈子最幸运的时刻。”
“您知道是什么时刻吗?”
为了安抚下莎莉的情绪,阿弥娑适时露出仔细倾听的表情。
这并没有让莎莉情绪平静,反而让她表情更讥诮起来。
她的声音像中京中心大街正中央的报时钟一样,震得阿弥娑头脑发昏,她说——
“玛丽说,她曾经见过她的领主,那是一位非常好心的大人。”
阿弥娑喉咙开始发梗。
“她说,她曾趴在她的面前大着胆子去看领主。”
“她说那天太阳光很亮,她不敢细看。”
“她只看见一双紫色的眼睛,比她见过的任何东西都漂亮。”
“她说这双眼睛的主人是最好的领主,她那个时候冬天甚至能有半袋麦子和棘桑果干过冬。”
“她前几天也认出您了,没敢说出来。她怕同伴们对你有恶意。”
阿弥娑胸腔内心脏剧烈地跳动,她听见自己血液逆流冲刷过心脏的声音,她的耳朵开始嗡嗡地耳鸣,甚至开始听不清莎莉讲的话。
终于,她听见女人问她,“大人,您觉得,我们该救玛丽吗?”
她艰涩地和莎莉对视,在对方的眼睛里阿弥娑看见熊熊燃烧的愤怒,那愤怒像一团浓烈炙热的火焰,一下将她的内脏烧得剧痛。
赫柏塔只看见雌性握紧了拳头,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睛里第一次涌出汹涌的愧疚和怒意,让她恍惚间仿佛看见当年丛林里的雌性。
那个时候她弱小无助,连魔兽的一个咆哮都会把她吓到。
强撑着在她怀里时还会发抖,汗意隔着衣服钻进她鼻子里。
而现在,公爵摘下了化为簪子的荆棘兰,沉默地将头发束好。紧接着,荆棘兰化为正常大小,被握在她的手中。
年轻的公爵心里升腾出不知名的强烈情绪,这情绪灼热地炙烤她,让她快要为此流泪。
而在这样的强烈情绪下,她的眼眶缓缓地涌出一滴眼泪。
莎莉愣了一下。
只看见公爵快速地抹去眼泪,她紧攥着荆棘兰,推开地窖,回头看了一眼莎莉。
那是怎样坚定的灼目眼神!
在这昏暗的地窖里,如同划破昏暗长空的闪电一般,刺得人眼睛发疼。
在这一刻,所有的谋划腹诽、所有的犹疑不决,都在顷刻间化为坚定的决心和决绝的意志。
赫柏塔被这眼神晃得愣了一下,下意识跟上对方的步伐。
莎莉笑起来,慢慢地笑声越来越大,甚至流出泪来。
她自言自语着擦掉眼泪,“你们都在这里等着,我出去帮她。”